京师皇宫。
刘瑾穿着蟒袍,不紧不慢地朝乾清宫走去,神态颇从容,顾盼间隐隐几分上位者的威仪,令宫内无数巡弋武士和宦官们尽皆躬身让道。
每次走在宫里的时候,刘瑾心中便生出几分得意,他很享受这种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感觉,苦尽甘来,当初东宫那个名不见经传的老太监,在付出了服侍太子十年的代价后,终于成为了人上人,成为了左右煌煌大明命运的内相。
——如果某个让他万分不顺心的家伙也死了,那就真叫万事如意了,可惜,老天不长眼呐。
快走到乾清宫时,刘瑾忽然定住了脚步,凝神琢磨了一会儿,伸手将自己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弄得微微有些凌乱,然后将头上的笼纱帽也弄歪了一些,看起来显得有些慌张,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眨眼间变幻出一种急促却极度惊喜的模样。
一切调整妥当,离乾清宫还有数十丈时,刘瑾开始跑动起来。
“陛下,陛下,大喜事啊!”欣喜的尖细嗓音在乾清宫门口悠悠回荡。
…………
…………
朱厚照坐在大殿东暖阁里,表情哀伤目光呆滞地看着身前书案上的一堆奏疏,奏疏是京中文官所呈,不论何种措辞,何种文法,何等锦绣妙笔,里面都只表达了一个意思,那就是对追封秦堪爵位的极度不赞同,里面甚至还夹杂着几位大臣的血书,以表誓死反对之意,一封封早已干涸色呈暗红的血书摊在书案上,跟恐怖分子的勒索信似的,看起来那么的触目惊心。
朱厚照倒没有在意这些,登基日久,大臣们对他的斥责和挑剔越多,朱厚照心里也对大臣们生出一股怨恨之意,可以说,目前大明朝堂里的君臣关系早已降至冰点,别说几封不知是人血还是狗血的血书,哪怕有大臣剁了自己的手指头反对,朱厚照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追封秦堪的爵位,让秦家这一支香火世代不绝,辈辈传下去,这是朱厚照从秦家报丧离开后便已打定的主意,主意不容更改,大臣们写多少封血书都没用,拿所谓的“文官死谏”相威胁更是笑话,有本事你们死一大半瞧瞧,正好省了心。
午时一刻,钟鼓司的铜钟又撞响了,按规矩,这是提醒皇帝午朝的钟声,大明自立国以来,传到朱厚照已是第十代皇帝了,前面的九任皇帝有懒惰也有勤勉,懒惰者自不用说,比朱厚照好不了多少,比如朱厚照的爷爷宪宗皇帝也经常不临朝,不过比朱厚照的爱好要高雅一些,人家躲在内宫里炼丹求长生,大家同样怠政,但所干的事情则高出不止一个档次,不得不说,朱厚照连玩都没玩出什么名堂来。
除了懒惰的皇帝,自然还有勤勉的皇帝,比如太祖朱元璋,永乐帝朱棣还有孝宗朱祐樘等,都是非常勤于国事的英主,往往一日两朝甚至三朝,真正将这个国家的安危和命运时刻放在心上,如今孝宗皇帝崩逝不远,钟鼓司仍旧按弘治时的规矩一样,每日按两次朝会的标准,照例早朝寅时敲一次,午时再敲一次。
没管那烦人的钟声,朱厚照如今见着朝堂的大臣便脸不是脸,朝会时常开着开着变成了大臣们对皇帝的批斗会,开一次朝会窝一肚子气,以朱厚照不太喜欢犯贱的性格来说,是绝对不肯一日两朝的。
对悠扬的钟声置若罔闻,朱厚照一手支着下巴,沉沉叹了口气。
秦堪……怎么就死了呢?左看右看也不像短命的人呀。
随手取过一块桌案上的桂花糕塞进嘴里,以往颇喜爱的零嘴儿今日吃起来也没滋没味,形同嚼蜡一般。
想到当初与秦堪相识的种种,一起闯祸,一起玩闹,教他做人的道理,教他为人子的孝道,以及时常一不小心便冒出来的坏主意……
朱厚照眼睛眨了眨,眼中很快又泛上了泪光,秦堪死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袭上心头。
“陛下,陛下,大喜事啊!”
刘瑾大呼小叫地踉跄奔进乾清宫,他喘着粗气,老脸发红,脸上流淌着的每一滴汗珠仿佛都在兴奋的跳跃。
朱厚照擦了擦泪水,通红的眼睛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这老货有没有规矩?嗯?”
“陛下,大喜啊!秦堪没死!”
朱厚照突然张大了嘴,一双瞪得比铜铃还大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刘瑾。
刘瑾哈着腰急忙重复道:“是真的,陛下!秦堪没死!辽河一战之后又有军报,秦大人身陷重围最危急的关头,朵颜卫都督同知花当遣女儿塔娜领一千骑兵飞马驰援,后来联同辽东都司副总兵叶近泉的三千骑兵一起,全歼了鞑靼来犯之敌。”
“秦……秦堪他真没死?”
“真没死!秦大人真是好样儿的,据说身负大小伤口十余处犹自死战不退,差点以身殉国,后来被救下后,秦大人心劲儿一泄,接着发起了高烧,昏了三天三夜才醒来……”
尽管心里酸溜溜的,然而此刻刘瑾脸上的表情比喜当爹还高兴。
朱厚照怔忪许久,仿佛在消化这个从天而降的好消息,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刘瑾动也不动,如同木雕石铸一般。
良久,朱厚照忽然仰天大喝一声:“哈!”
刘瑾吓了一跳,满脸的惊喜顿时化作惊疑,忐忑地瞧着他。
朱厚照哈了一声,紧接着又“哈哈哈哈……”仰天大笑不停,状若癫狂。
刘瑾吓得老汗流了一脸,煞白着脸正打算叫太医时,朱厚照冷不丁收了笑声,道:“秦堪人在哪里?”
刘瑾松了口气,急忙道:“仪仗已至承平府,说话间三两日便能进京师了。”
“好,朕出城十里迎他……”
“陛下,这可万万使不得,古往今来,非开疆辟土或挽扶社稷之绝世大功,皇帝可不能随便出城迎臣子,老奴对您一片忠心,自能明白您的心思,可朝里那些大臣说话就难听了,陛下三思啊。”
朱厚照满面泛着红光,与刚才病怏怏软耷耷的样子判若两人,闻言想了想,点头道:“那就不迎了,给朕也给秦堪都省点麻烦,刘瑾,你派快马出京告诉秦堪,回京后先进宫来见朕。”
“遵旨。”
刘瑾躬身退下,乾清宫里,朱厚照兴奋的在原地来回快速踱了几步,仰头忽然又是一阵大笑,接着扬声嚷嚷开了。
“谷大用,谷大用你这杀才哪里去了?快把朕的威武大将军请出来,好好斗上三百回合!还有,马上传御膳房给朕上饭菜,两天没进一粒米,饿死朕了。”
杜嫣醒来后小小惊了一下,惶然无措的眼神看到秦堪,才相信自己与相公的相逢不是一场梦,于是揪着秦堪的衣角,躲在秦堪的怀里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得知秦堪战死后一滴眼泪都没流,咬着牙支撑起秦家的坚强模样不复再见,此刻的她比世间任何女人都柔弱。
“相公,我以为你死了……”杜嫣抽噎不停。
秦堪搂紧了她,慨然道:“我当时也以为我死了。”
“相公,你那封绝笔信写得让我好害怕,从头到脚都是冰凉的,好像掉进了冰窟窿似的,完全没了生望……”
秦堪低沉道:“辽河一战太过惨烈,鞑子骑兵已破了我的中军,当时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殉国了,这才匆匆写就绝笔信给皇上,希望我战死后,他能善待我秦家妇孺,不让你受欺负,也不枉我为大明社稷流尽最后一滴血……”
杜嫣哭得愈发大声:“别说了,我心里痛得好像有根针在使劲扎着,相公,苦了你了……”
秦堪笑着紧紧抱住她,道:“好了,都过去了,从今往后,咱们好好过日子,以后再遇着敌人我拨马便逃,逃得又快又远。”
杜嫣没觉得他在开玩笑,反而很认真的点头:“对,一定要逃,相公为大明已殉国一次了,以后要为自己好好活着,为咱秦家好好活着。”
“大家都好好活着……京里有什么变故吗?”
杜嫣横了秦堪一眼,道:“杀千刀的,还好意思问,京里变故大了,秦家没了主心骨,已快垮了,皇上伤心得在咱家哭了一个多时辰,还有,恭喜相公,皇上开朝会追封你为山阴侯,世袭罔替,虽说是追封,但相公活着回来,想必这爵位也跑不掉了,以后得叫相公侯爷啦。”
秦堪点点头:“封侯我已知道,李二告诉我了,福兮祸之所伏,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朝堂里的事我不懂,相公,为了秦家后世子孙计,这个爵位你可得紧紧拿捏在手里……”杜嫣忽然皱了皱鼻子:“说起子孙,相公,你和金柳是怎么回事?”
“啊?啊!……嫣儿,快来瞧瞧,此次巡视辽东,相公给你带了好多塞北草原的土特产,快来看,这是辽阳府的官吏送的紫貂皮,人参,这是朵颜卫花当可汗送的上好虎皮,黑熊皮,马奶酒……”
秦堪擦着满头的冷汗,硬生生地拽开了话题,不由分说拉着杜嫣开始热情介绍土特产。
一道俏丽的大红身影很不识时务地忽然出现在秦家新晋侯爷和侯爷夫人面前,英姿飒爽的神态透着几分好奇,饶有兴致地盯着杜嫣上下打量。
杜嫣俏脸已泛起几分黑色的雾气,指着赫然出现的塔娜,冷着脸问道:“相公,她是谁?”
秦堪有种把塔娜活活掐死再埋进土里当作没事发生的强烈冲动。
“她……他……”秦堪左右环顾,身旁的丁顺和侍卫们投以同情的眼神,不约而同转过身不闻不问。
秦堪咬了咬牙,干笑道:“她……夫人难道没看出来,她也是相公带回来的土特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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