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堪终于明白为何朱厚照今日总在他面前不断提起刘瑾,而且有意无意为刘瑾说好话,甚至还代刘瑾给他送礼,事实上秦堪很清楚,以他现在和刘瑾的关系,刘瑾就算要给他送礼,也应该送他三尺白绫,而不是百年老酒。
秦堪有点想笑,又有点感慨。
刘瑾在朱厚照心中的地位目前而言果真是不可撼动的,东宫十年尽心尽意的服侍奉迎,刘瑾已被朱厚照当成了不可或缺的家人,而秦堪认识朱厚照这么久,一直以来教了他许多,朱厚照也拿秦堪当兄长,秦堪和刘瑾可谓朱厚照的左膀右臂。
可惜的是,左膀和右臂却互相不对付。
这个事实其实朱厚照早就看出来了,两人在他面前时时不时互相来一句恶毒的玩笑,或者含沙射影污蔑几句,朱厚照并不蠢,话里的意思他怎会听不出来?只不过一直装糊涂罢了。
可直到昨晚锦衣卫与西厂之斗,却令朱厚照察觉到秦堪和刘瑾的不合比他想象中严重。
朱厚照打从心底里不愿自己最亲密的两位臣子闹矛盾,这对他来说是一件极度伤心的事,朱厚照看出了苗头,这才有了此刻假刘瑾之名给秦堪送礼一事,只为二人能和睦相处,看起来荒谬可笑,手法也颇为生硬稚嫩,可究其本心,却是十足的诚心诚意,真情流露。
秦堪想通了这些,不由暗暗一叹。
朱厚照如此用心良苦,他怎能不给这个面子?刘瑾若知当今皇帝如此维护,如果他稍微有点良心的话,就该感动得一头撞死在司礼监以谢陛下隆恩才是。
“陛下的心意,臣明白了。”秦堪叹息着朝朱厚照长长一礼。
朱厚照欣然笑了:“你明白就好,秦堪,朕视你如手足,视刘瑾亦如手足,朕实在不想看到你们相残,将来朕还想威服四方蛮夷,做个开疆辟土的武皇帝,你们二人互敬互助一团和睦,朕才能高枕无忧。”
秦堪肃然道:“陛下志向高远,臣为大明社稷贺。至于臣与刘公公之间,陛下勿需担心,臣一定与刘公公相亲相爱,不离不弃,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刘公公绝……”
“呃……这个,倒也不必如此言重,相亲相爱直到刘瑾阳寿够了就好,山无棱天地合的时候你该干嘛还是干嘛……”
君臣二人相视哈哈大笑。
“秦堪,这次你去天津剿贼可遇到什么有趣儿的事情?说来听听。”朱厚照兴致勃勃道。
秦堪措辞片刻,便将天津之行的点点滴滴缓缓说了出来,从入城与陈熊密商截留漕粮,到暗中设下圈套伏击白莲教反贼,再到认识天津女神医唐子禾,以及天津卫指挥使梁胜寿宴上的惊变,逼反天津三卫令隐藏在军中的白莲教反贼现出原形,再调大军围剿等等,甚至连天津城外被袭,以及回京路上监察御史被大炮轰得粉身碎骨等等,事无巨细,秦堪皆娓娓向朱厚照道来。
当然,半路被伏击之事秦堪略有保留,没将西厂说出来,并且在天津时与唐子禾之间互生的那点小旖旎小暧昧,秦堪也只字未提。
与女子暗生暧昧情愫固然是一桩风流雅事,然而不论怎样风流却还是得有个底线,唐子禾的身份终究是反贼头子,若被朱厚照知道自己视为手足肱股的臣子竟与一名女反贼眉来眼去,恐怕心情不会太阳光。
朱厚照一双眼睛越听越亮,听到最后,朱厚照长长一叹,又羡又嫉地瞧着秦堪:“你的一生好精彩,在哪里都能遇到这么多惊险却有趣的事儿,不像朕整日困在这冰冷无情的皇宫里,每天不得不面对那些挑刺的大臣,还有皇后那张比死人还难看的脸……朕何时才能领大军出征,北击鞑子南平倭寇,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
“陛下春秋正盛,一定有机会出征的……”秦堪笑了笑,忽然道:“陛下,臣尚有一请。”
“何事?”
秦堪从怀里掏出一道奏疏,双手呈给朱厚照。
“臣之所请皆在奏疏里,请陛下御览。”
朱厚照接过奏疏翻开,看了几行便奇道:“奏请朝廷大建天津?”
“正是。”
朱厚照当了一年多皇帝倒也没白当,拧眉思索片刻,道:“天津虽靠海,但对我大明来说,不过是漕粮中转和产盐之地罢了,若说繁华,离天津二百余里便是京师,有何必要再大建天津?”
“陛下,天津不止是漕粮中转和产盐之地,天津滨临渤海,又是京师屏障,南来北往的货物皆交汇于斯,京师的最后一道屏障也在这里,当年永乐皇帝奉天靖难,天津便是起兵龙兴之地,是为天子渡口,故而永乐皇帝以‘天津’名之,然臣此次奉旨巡狩天津,却发现天津处处破败,城墙半数仍是夯土所累,墙高不过三丈,一支强弩便可洞穿,城中百姓面有饥色,衣食不裹,南北货物卸船便径自起运北直隶各州府县,从不在天津停留,白白浪费一块绝好的兴商富民之城……”
“如此绝佳的屏障,可我大明却丝毫没有重视它,令臣颇为惊讶,陛下试想,如今东南沿海不靖,时有倭寇劫掠抢杀,而天津城临海滨,城防却如此糟糕,若倭寇在天津登岸,攻取此城毫无难度,那时我大明的屏障轻易便被流寇所占,大明赫赫皇威何在?颜面何存?陛下再试想,若将来有不可测之原因,京师缺粮缺布缺铁缺盐,一个拥民百万的大城面对这些危机如何解决?唯有下令紧急调集京师周边城池的民生之物用以安定皇都民心,而天津若繁荣起来,官仓丰足,商贾盛行,万货囤积,就算京师有什么突发的危机,陛下一道圣旨,京师缺的物质皆可由天津紧急补足,而且朝发夕至,用最短的时间稳定恐慌民心……”
朱厚照越听越肃然,面容渐露深思之色:“天津竟如此重要?”
“是的,陛下,若将它建设好了,无论商家还是兵家,皆视其为必争之地,臣亲自看过天津后便一直觉得很奇怪,如此重要的城池为何朝堂的大臣们从来没人提过建设它,重视它?”
朱厚照沉默片刻,叹道:“朝堂上的人,只知坐在案头前,包括朕在内,大家看到的大明全是奏本里的大明,对大家来说,大明不是一片土地,不是一群百姓,也不是一座座城池,而是一个又一个的方块字,如此而已。……秦堪,也只有你,真正将振兴社稷,富国强兵放在心上,以此为志向身体力行。”
秦堪拱拱手,淡淡道:“臣,尽自己的本分,忠君之事而已。”
说到这里,朱厚照和秦堪都沉默了,君臣二人相对无言,可大家的心情却一样的沉重。
二人都清楚,秦堪的这道奏疏若拿到朝堂金殿里讨论,必然会被大臣们的口水活活淹死,以秦堪的两个身份,一是锦衣卫指挥使,二是山阴侯,看似风光显赫,实则并无议政之权,秦堪所有的权力全托朱厚照个人的宠信,可朝政大事仍由文官集团把持,以秦堪不被文官待见的奇差人缘,他的政治主张拿到朝堂上只会换来满堂嘲讽甚至参劾。
所以秦堪的奏疏虽然到了朱厚照手里,其实用处也不大,朱厚照再是千肯万肯,大臣们若不答应也是白搭,哪怕强行下了圣旨,内阁也会迫于大臣们的压力而封还,通政司也不会将圣旨颁行天下,大臣们不点头,圣旨只是一张毫无意义的白纸。
君臣都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殿内的气氛很低迷。
沉默许久,朱厚照索然一叹:“秦堪,朕发觉自己这个皇帝做得越来越没意思,汉末的献帝大抵也是朕这样吧?说是富有天下,实则拥有的只不过一座皇宫……”
“陛下言重了,大明朝堂臣权虽盛,却没有曹操。”秦堪说了一句不偏不倚的良心话。
朱厚照点点头,意兴阑珊道:“你的奏疏朕收下了,朕也同意你的主张,可惜所费甚巨,如今国库空虚,大臣只知贪权牟利,奏疏交给内阁怕是无法通过……”
“陛下何不将此事交给刘公公办?若他办砸了就要他一头撞死以谢天下……”秦堪不怀好意建议道。
朱厚照呆了半晌,神情愈发萧瑟:“秦堪,你刚说过,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刘公公绝……”
“陛下,意外死亡不算……”
秦堪走出皇宫已是下午,朱厚照在宫里赐了御宴,君臣二人一起吃了顿饭秦堪才告退离开。
建设天津的奏疏呈上去了,朱厚照也看过了,可这件事实行的难度太大,怕是很难通过,除了秦堪在朝中的人品原因,更大的原因是建设一座城池所耗巨大,如今大明国库岁入三百万两,这三百万两要付官员俸禄,要修河堤,发军饷,还要做好很大一部分被官员暗里贪墨的准备。
所以如今大明对外军事上颇为软弱,不仅仅是士气和战术战力原因,经济掣肘的原因更重要,因为大明的国库委实经不起打一场大仗,一旦队伍拉出去采取主动进攻态势,数十万将士人吃马嚼的,敌人又是出了名的穷困贫苦,毫无油水可言,哪怕是打了大胜仗,对大明来说其实仍是做了一笔亏本买卖。
比如一个仍挣扎在温饱线上的汉子去抢一个路边的乞丐,无论输了赢了,能得到什么好处?更何况还要承担被乞丐反过头来狠揍一顿的巨大风险,这种事换了任何一个精神正常的人都不会干的,所以尽管乞丐要饭都已要到家门口了,甚至乞丐手脚不干净偶尔跑到汉子家小偷小摸抢点东西,汉子都是能忍则忍,原因很简单,穿鞋的怕光脚的。
连场仗都打不起,平白无故花费巨金建设一座城池对大明的官员来说就更无意义了,有这点钱还不如省下来落到各位大人的口袋里实在呢。
一想到如今的朝堂现状,秦堪不由重重叹气。
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秦堪眼中浮起一丝无奈。
曾经答应唐子禾,会好好建设天津,将他勾勒的蓝图一砖一瓦盖起来,可是现在……
秦堪叹息许久,使劲揉了揉脸,精神又恢复了开朗。
总会想出办法的,今日给朱厚照递上奏疏,不论成与不成,好歹也迈出了第一步,有了第一步就有第二步,第三步。
只要没有绝望,梦想总有一线生机。
…………
…………
走出宫门,李二常凤等人在承天门前静静等候。
秦堪的心忽然变得火热起来。
昨晚回京进城之后忙着杀人放火,今日早朝又跟刘瑾和文官们斗智斗勇,忙来忙去到现在还没回家,离家数月之久,家中两位娇妻还在翘足等他呢。
一股浓浓的温情涌上心间,秦堪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了笑容。
不知脾气火爆的杜嫣在家里是否仍强自端着主母兼诰命夫人的架子,绷着小脸吆五喝六?金柳怀胎已满八月,再过不久便该临盆,不知肚子隆起多大了?
家里还有两位小萝莉,算算日子,今年快十六,也该把她们吞进肚了,俩丫头在侯府见多识广,什么都见识过了,唯独没尝过人世间最快乐事的滋味儿,这是秦老爷的失职啊……
脑海中莫名浮现唐子禾那张干净清冷的绝色俏容,如果某天将她收纳入侯府,以杜嫣的火爆性子,是将唐子禾做成两锅红烧肉呢,还是唐子禾反过来下毒弄死秦家两位夫人顺利成为新一代侯爷正室?
秦堪嘴角一勾,接着黯然一叹。
如果她不是反贼该多好,老老实实嫁作人妇,后院里跟别的妻妾们为争宠而勾心斗角,打得头破血流甚至披头散发泼妇骂街,这些场面多么的温馨感动,若实在喜欢刺激可以玩蹦极跳伞呀,何必非要去造反……
顺手牵过李二递来的缰绳,秦堪身子一翻上了马,摇头甩掉了满脑子莫名其妙的念头,两腿轻夹马腹,一群侍卫簇拥着他出城直奔侯府家中而去。
…………
…………
山阴侯府仍如以前一般平静,自从得悉侯爷即将回家,昨日开始侯府上下便打扫了一遍又一遍,怜月怜星俩丫头以侯府管事丫鬟的身份到处检查卫生,二女板着脸跟小大人似的,见哪里不满意便叫过下人,双手叉腰跟小茶壶似的训斥半天,威严赫赫的模样像极了秦老爷在属下面前时的嘴脸。
侍卫们簇拥着秦堪打马刚到侯府家门口,便见杜嫣和金柳为首,侯府门前黑压压站了一大片人,秦堪刚下马便有小厮殷勤接过缰绳,管家领着下人纷纷朝秦堪跪下,齐声道:“恭迎侯爷回府。”
连素来不屑礼数的杜嫣也抿着唇,半屈膝地朝秦堪裣衽一福。
秦堪哈哈一笑,也不顾外人的目光,上前两步搀起杜嫣,不由分说拦腰抱起她转了一圈,在杜嫣又羞又喜的嗔责声中依依不舍地放下了她。
老管家很传统,觉得老爷和夫人在侯府大门外搂搂抱抱很失体统,传出去没面子,于是重重咳了几声,扭头使劲瞪了下人们一眼,挥手将围观下人们赶远。
“相公越来越疯了,教下人们看见像什么话……”杜嫣红着脸躲在秦堪怀里,不轻不重地捶了他几拳。
“自己的老婆,想怎么抱就怎么抱,哪管旁人怎样看我……”秦堪哈哈笑了几声,目光左右一扫,不由微惊,沉声道:“金柳呢?她怎么没出来迎我?……该不会被你母亲扔井里了吧?”
杜嫣气得又狠狠捶了他几拳,怒道:“叫我娘把你扔井里!说什么浑话,金柳肚子越来越大了,不好意思出后院呢。”
秦堪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转念一想,又觉自己杞人忧天,岳母娘这么多年没给老杜家续支香火,按正常逻辑来说也该是老丈人把岳母娘扔井里才对,哪轮得到岳母娘扔金柳,顺序显然很不对……
夫妻二人在门口小小亲热一阵后,杜嫣的注意力很快转移,挣出秦堪的怀抱,转身朝他身后环视半晌,甚至连他的侍卫也不放过,目光凌厉地一个接一个扫过去,盯着侍卫们头皮发麻还不得不陪笑。
“相公,这次回家你竟没带女人回来?”杜嫣奇道。
秦堪呆楞片刻,道:“为何要带女人回来?”
“每次你出门总会带个女人回家的,调任南京带回了怜月怜星,京城里杀东厂番子把金柳带回来了,出巡辽东又带回来一个塔娜,这次为何空手而归?”
秦堪喃喃道:“不说不觉得,原来我竟有这么好的习惯……”
“相公这次真没带女人吧?”
秦堪沉吟片刻,忽然扭头便往外走。
杜嫣急了:“相公又要去哪里?”
“娘子这般深明大义,我若不带回个女人对得起你吗?等着,我这就出去找一个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