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一个女子快步从人群中闪了出来,未语先哭,凄切异常。她道:“小女子不求知道下面状况如何,只想问一句,看到我师兄了么?”
这是知道今日无法来硬手,便有人使出了柔情计。这汉子自然不能只说见了或是没见,自然要说两句她师兄是死是活,说不定还要被追问死于何人之手,或是被困何处。
那汉子扫了她两眼,道:“女侠节哀。”他既然不认识这女子,也不问女子的师兄名姓,可见下面的人皆是一般凶多吉少。
钱逸群微微摇头,往二门走去。
守门道士见到钱逸群过来,连忙开了小门,只让三人通过。他眼看一群江湖游侠缀在后面,心中忐忑,还好这些人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一迈过门槛,钱逸群便对那汉子道:“你自己去找知客道人吧,就不知客舍还有没有地方。”
“无妨!”那人打了个喷嚏,“只要不被外面那些人抓去便可以了。”他感激地看着钱逸群,道:“多谢道长出面,在下居行波,日后若是有个用得上在下的地方,还请道长一定知会一声。在下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你说我们聊过?”钱逸群实在想不起来这人。
“道长莫非忘了?”居行波颇为失落,努力提示道,“就是前些日子在镇江府淮扬客,您那弟子与徐英国的弟弟交手时,咱们好生聊过的……”
“唔……”钱逸群努力回想之下,果然挖出了一些影子,“就是你说本道人故意离开琼花观是为了引蛇出洞。对吧?”
居行波满脸尴尬,心中暗道:这道长记仇却比记事要强。
“在下当时实在是无知。非但无知,而且愚蠢!”居行波作势在自己脸上轻轻扇了一记,他道:“还好道长大人不计小人过,道长真是得道高真,清静真人……”
钱逸群挥手打断了他不住地马屁,道:“我一个道人,听不惯这些,你自己去吧。”说罢便领着那个西贝货往云水堂去了。他只道对方也是个普通道士,无非就是替张天师送封信罢了,谁知那道人傲然道:“云水堂的堂主恐怕不敢接待我,咱们直接去找陈监院吧。”
“你有多大的来头都得照规矩!这里是祖师道场,容你放肆?”钱逸群没好气道。
那道人被钱逸群一打击,哀怨道:“我是天师八将……”
钱逸群倒真是被吓到了,有这么年轻的天师八将么?
“……的徒弟。”那道人补完道,“我天师府的人来琼花观,从来都不用过客堂的。有个院子就是我们出钱修的,来了便住在那里。”
“俗气!”钱逸群见自己不明就里露了怯,不由提高音量训斥道:“出了钱就是大爷么!道人我告诉你,那钱是给琼花观的,不是给祖师爷的!过堂是祖师爷的规矩,两者不挨着!走,跟我去过堂!”
那道人年方十四,说起来只是个道童的年龄,被钱逸群用身高、音量、年齿、名头一压,顿时气焰低了一大头,嘟囔道:“去就去……”
到了云水堂,道人朝堂主打了个躬,唱戏般唱道:“小道龙虎山天师府出家修行,俗姓符,名玉泽,来此挂单修行,拜见常住老爷。”他流畅唱罢,暗自得意:道爷我又不是不懂行!
突然之间,符玉泽膝弯一撞,哎呦一声跪倒在地。他怒气冲冲回头看去,却是钱逸群在他身后踢了一脚。
钱逸群横眉竖眼瞪了回去,喝道:“进观磕头!不懂规矩么!”
“我……”
“你什么你!”
“不妨碍的……”堂主本来见这两道人径直过来,也不在外面见知客引领,心中不悦。一听是龙虎山天师府的人,这不悦顿时变成了奇怪:天师府的道人,不都是直接去西壁院的么?怎么也来云水堂?
“小小年纪就没规矩,凭白丢了天师府的脸!”钱逸群斥道。
“你、你、你就是报复我冒充你罢了!动不动说什么规矩,你就很守规矩么!”符玉泽跳了起来,大声道。
云水堂主暗道:你们两个在这里大吵大闹,的确都没什么规矩,乌鸦别嫌猪黑……只是碍于身份名望,他不敢说出口。
符玉泽以为钱逸群是个术士,却不知道钱逸群也是学过剑术的。有道是拳剑想通,钱逸群出手便制住了这个要翻毛的青春期小道童,又是膝弯一踢,按倒在地上:“道人我就是守规矩!”
符玉泽扭动一番,见力抗不过,只得乖乖跪下,不情不愿地磕了个头,已经打定了回家告状的主意。
人与人交往,有因爱生恨的,也有因恨生爱的。仔细论来,后面那种却更简单些。钱逸群深感此时有个助力不容易,又看中了天师府的符法精妙,便用了这个因恨生爱的法子。
云水堂主生怕再惹出什么麻烦来,连忙给填了单号,发了单牌,连祖师三代都没问,经文也没让背,就如送瘟神一般送走了。
符玉泽出了云水堂,心中越想越委屈,眼泪都快出来了。
“你是男是女?”钱逸群忍不住问道。
“道爷我自然是男的!”符玉泽咆哮道,将一腔委屈尽数吐了出来。
“那还哭?”钱逸群嘲讽一句,从鱼篓里取出一个松果,扔给符玉泽,“这可是圣境里摘来的仙果。”其实这松子只是钱逸群吃剩下的,鱼篓里多得能够拿出去开铺子做买卖。至于涨功力云云,或许是真的吧,反正钱逸群没感觉到。
符玉泽下意识地接住了松果,本想硬气一把,扔在地上踩得粉碎。听说这果子能涨功力,虽然只是十日,却也有些舍不得了,拿在手里左右端详,眼泪倒是止住了。
钱逸群走到一处石台前,轻扫石凳坐下,取出张天师的书信,展开阅读。
张天师在信中开门见山便说自己有事,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解说魂魄一事,特此在信中说明。照天师所言,道门修行,无非修心。七魄凝练,当以收心、守心、灭心为要。故而建议钱逸群第一魄凝成自我心,灭却虚荣心。第二魄凝成圆钝心,灭却机巧心。
日后凝成后面五魄,也是一般思路。如此这般,便能早日悟道、证道、了道,重回蓬莱,再归仙境。
钱逸群读罢,心中暗道:张天师与我交浅言深,真是给了我修道的法门。但是,悟道能挡住流贼么?证道能挡住建奴么?了道能护得家里安康么?自然是不能的……所以还不如传我两个符更为实用。
他再读下去,便见天师写到符玉泽的来历。原来这位小道友年纪虽小,却有行符的天赋,故而从小就被父母送入天师府中,拜得天师八将中的襄垣道人为师。此番被天师点名送来这里,一者是磨砺技艺,再者也是升授中盟洞玄部道士需要的红尘阅历。
钱逸群叠回信纸,决定将此书与雪岭法师的书信放在一起,留给子孙卖钱。心中暗道:张师真是放心,这样的好种子放在我这里,也不怕带坏他么?还是自己的表面功夫已经修得炉火纯青,连天师真人都被蒙蔽了?
“我师伯信里说什么?”符玉泽播着松子,出声问道。
“让你听我话。”钱逸群道。
“我不信!拿来我看。”符玉泽抬起头,眼睛还是红红的。
“爱信不信。”钱逸群起身道,“张师与我有授业解惑之恩,带你教你是我感恩图报。你要是不知好歹,我也没什么好惭愧的。”
符玉泽将剥出的松子放在嘴里,细细品味之下,清香甘甜,闭目仰头,好像真的滋长了灵蕴修为。
钱逸群见状,心中暗道:这东西我当饭吃没感觉,他这到底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
符玉泽享受片刻,起身道:“反正道爷我也没什么事,暂且先跟着你玩玩吧。哎,这松子还没有么?”
钱逸群是打一棒子给一粒松子,哪里能让他往饱里吃,当下脸一板,道:“这天材地宝、圣人的仙草灵药,能当寻常五文钱一斤的松子吃么?你乖乖听话,我才看在张师面子上给你一些。”
符玉泽嘟囔了一声“小气”,也不多说,好像忘记了刚才被钱逸群欺负的事,问起琼花观的生活,以及周边的游玩之处。
钱逸群哪里有这心思?当下问起天师府升授道品次第,惊讶发现这个十四岁的小屁孩,竟然已经授了第四品台上升玄箓,马上要迁授第五品的中盟箓了。想想陈致和至今才是第二品的洞神部道士,看来修行这事果然得靠天资。
“没法子,”符玉泽得意洋洋道,“道爷我天生能与诸神沟通,所以用符如神,旁人羡慕不来的。哇哈哈哈!”
钱逸群心中对于“神”一直存有疑惑。他从根子里不相信道士们说的“天庭”,连带也不相信灵宝派的真灵位业图。然而他确实与元始天尊有过感应,可见神是真实不虚。可师父却又说“真神唯有一心存”,那自己感应的难道是假神?
“与诸神沟通,那岂不是和乡村巫婆神汉一般?”钱逸群不耻下问道。
符玉泽闻言像是受了极大的侮辱,哇呀呀叫了起来,气恼道:“巫婆神汉那些妖通把戏,岂能跟我的宿缘报通相比拟!”
“喔?请指教。”钱逸群不咸不淡道。
“天地未生时是什么?”符玉泽不等钱逸群回答,先解说道,“乃是混沌元气。其气含灵,入后天而分阴阳,阴阳抟结而成万物。万物之灵,盖源于此。”他这段话说得文绉绉,十分熟练,一看便知道是从小背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