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杨洪正趴在官兵营地正西方大约两里外的官道旁,嘴里咀嚼着一片从路边随意扯来的草叶,草叶的味道非常苦涩,但这份苦感却完全传达到不到他的味觉神经里。因为他心底里的苦涩,比这片草叶还要苦了一万倍。
在他的心里,一直都在自责,明明自己已经赶回了西安,明明已经打败了刺客,结果夫人还是遭到了对方的毒手……全因为他多说了几句废话,给了刺客出手的机会,若是他干净利落地将那名刺客大卸八块,他又哪里有机会扔出暗器?
害死夫人的,是那名刺客,同时也是他自己!
在从西安去往黄龙山投靠朱元璋的路上,他一度被这种自责感给击溃了,精神与意志都处于崩溃的边缘,所以他放任自己变得邋邋遢遢,无精打采,浑浑噩噩。在那些日子里,他几乎完全找不到生存的意义!
是朱八哥再次给了他行动的动力,听说朱八哥在出山来攻城的时候,对吴甡的仇恨终于使他从悲痛中幡然醒悟,是啊,如果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了,何不把杀掉吴甡当作自己的动力呢?也许杀掉那个人之后,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
杨洪的五十名家丁全都散布在官道的左右,他们一共牵起了多达十条绊马索。因为有些很厉害的战马,可以在看到绊马索的一瞬间就跃起来,或者因为战马的冲力太过巨大,而将路边负责拉起绊马索的人直接带飞。
为了防止这一切的意外情况,十条绊马索都嫌少了。杨洪恨不得在官道上修起一道城墙来!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他抬头向着东边眺望,两里外的夜空已经被火光映红了,甚至隐隐能听到喊杀之声传过来。杨洪知道,袭营肯定成功了,那个白水朱八制定的计策,怎么可能失败?
从杨洪认识朱八的第一天开始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见到过朱八失败的样子!那个人仿佛将一切都掌控在手中,世间事没有一件事能逃过他的双眼。
那个人太恐怖了!
在杨洪这短暂的一生之中,还没有碰到过比朱八更加可怕的人物,一个都没有。如果硬要在他认识的人中给朱八挑一个对手出来的话,也许督粮道洪承畴勉强可以凑得上来吧……但是洪承畴仅仅是打仗厉害,要说起洞察人心,料敌机先的本事,比起朱八还远远不如。
这样一个怪物,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难道是像孙悟空一样,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么?算了,想这种事没什么意义,这么厉害的家伙,绝不可能是放牛娃出身就对了。
他将心神收了回来,顺着官道向东边看,官道上安安静静的,还看不到人影。杨洪心里默想:“但愿如安排的一样,吴甡那混蛋会顺着这条路打马过来……但愿他不要死在别人手上。”
这个小小的期盼,不知道为什么让他患得患失起来,他伸手摸向怀中,那里揣了一块红布,上面绘着符咒,那是李三妹为他求来的护身符咒……而且那块红布还是从肚兜上剪下来的……触手处,布质粗糙,但其中蕴含着看不见摸不着的某样东西,却让杨洪内心稍感平静。
“得儿……得儿……得儿……”
马蹄声突然响起,由远至近……
来了!杨洪精神一振,翻身坐了起来。多年的戎马生涯,使得他倾听马蹄声的本事也不算差,略一侧耳就听出来了,来的是两骑,一前一后,前后马匹马相距颇远,看来前面一匹逃得更拼命一些,后面一骑可能是起步晚了点,而且心里还有些什么放不下的东西,所以跑得稍慢。
杨洪大喜,向旁边的家丁兵低声传下了命令:“叫兄弟们准备好……嘿……”
官道两边的家丁兵们都紧张起来,拽着绊马索的士兵尤其紧张,他们全身的肌肉崩得紧紧的,手腕死死地捥好了绳子,狂奔中的战马力大无穷,如果拉绊马索的人漫不经心,不做好准备的话,是会被战马拉飞撞伤的……这可大意不得!
“得儿……得儿……”
马蹄声越来越近,这时,后面的一匹马上的骑士突然大声叫喊起来:“钦差大人,下官不想就这样逃掉……舍不得那些兵啊……请容下官回去和他们同生共死。”
原来跑在后面的是廷绥副总兵张福顺,他刚才保着吴甡冲出了重围,但是临跑路之前看到愿意为他殿后的家丁兵们,越看越是舍不得。毕竟,那是他最亲近的兵,对他忠心耿耿,一心无二,说舍弃就舍弃,哪有这么容易?跑了一段儿之后,心里越来越不是味儿,终于忍不住想要掉头回去了。
“谁管得了你的兵?”吴甡头也没回,大声叫道:“你爱干嘛就干嘛去,本钦差再也不会相信你了……回去之后,本钦差还要弹劾你轻率进兵,以至有此一败。”
张福顺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将跨下的战马猛地一勒……战马发出一声嘶叫,马首一旋,居然硬生生地转了头。
吴甡则冷笑一声,继续打马向前狂奔,他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跑到了杨洪伏击的地点。
杨洪趴在路边等待已久,当后面的张福顺开口说要回去时,真是惊出杨洪一声冷汗,他生怕吴甡也跟着回头了,那可就完蛋大吉,没想到吴甡这家伙根本不为所动,继续向前狂冲。
说时迟来那时快,战马已到了地头!杨洪低声喝令道:“起索!”
路两边的家丁兵也同时一用力,向后猛地一拉,“刷刷刷刷”十几条长索同时崩紧,悬浮在离地大约两尺左右的位置。
狂奔中的战马并不是什么汗血宝马,也不是什么大宛良驹,反应速度完全来不及跳起,它的前蹄“仆”地一声就撞在了崩紧起来的绊马索上,冲大的冲击力撞在崩紧的绳子上,两名拉绳子的家丁兵全身一震,被那股巨大的力量拖得一个跟斗摔倒在地,战马居然把这道绊马索给撞开了,它虽然轻微地失去了平衡,但是还不至于达到跌倒的程度,还在继续向前冲……
然而它才跑了两步,前面又是一道绊马索……
“仆!”又是一绊,这一次狂冲的战马再也无法保持自己的冲势,巨大的惯性作用力,将它弄得头重脚轻,整个马身向前倾斜,摔向地面,而在马背上坐着的吴甡则被抛离了马背,向着官道前方的空地上摔落下来。
好重的一摔,仿佛一颗巨石落地,砸出沉重的“噗通”声,吴甡的身子在地上又摔又撞,打了十几个滚,好不容易撞到了路边的一块石头,这才终于停了下来……
吴甡只是一名文官,不是零零七,也不是兰愽,不可能做到从疾驰的火车上跳下来还毫发无伤,他这一摔,全身的骨头都几乎摔了个粉碎,一张白净的脸也在地上又磨又蹭的,弄得青紫一片,又血肉模糊。简单来形容的话,就像是脸部落地的天使吧!
不过说来也怪,虽然摔成了如此重伤,他居然还没有晕过去,还能抬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左右瞪,嘴角喃喃地一张一合,似乎是在说:“怎么了?是谁暗算本官?”
勒停了战马没有跟着冲过来的张福顺整个人都楞住了,他没有想到,自己勒停战马想回去和家丁兵们同生共死的想法,居然救了他一命……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想回去求死的人现在活着,想逃走活命的人,现在却已经基本上一脚踏进了棺材。
他一时茫然,坐在马背上不知道该向何处而去!
杨洪看也没看张福顺一眼,他从藏身处走了出来,站到了吴甡的面前。
吴甡那双无神的眸子落在了杨洪的脸上,终于恍然大悟,明白自己碰上了什么样的对手……他的嘴唇张了张,想说什么话,但是伤得太重,半个字也没有吐得出来,好在杨洪听得懂,他应该是想说:“居然是你?”
杨洪厌恶地皱起了眉头,本想说几句“你也有今天”一类的狠话,再用三千刀零零碎碎地把吴甡割死,但是他心中突然一动,想道:我就是因为废话太多,才害死了自己的夫人,以后再也不可以给敌人喘息的时机,干净利落地杀掉,才是正确的做法!
知错就改,才是男儿本色!
杨洪的身子一矮,蹲到了吴甡的身边,左手提着吴甡的发髻,右手从腰间抽出朴刀,横刀一挥!斗大头颅一颗,就这样被他提在了手中……
“哈哈哈哈!我报仇了!哈哈哈哈……我终于报了仇……哈哈……”笑了两声,突然有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将……大哥,大仇得报,您应该开心才是,别伤心了!”家丁兵们围了过来,将杨洪扶住。
“放屁,老子没有伤心,老子开心得很,哈哈哈哈!”杨洪干笑了几声,伸手一抹眼泪,大声道:“走,回去见朱八哥了!”
“将军,那边还有一个敌将在发呆,怎么处理?”家丁兵问道。
“管他做甚?骑在马背上的敌人,你抓得住吗?”杨洪冷哼道:“由得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