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混在人群里观察洪承畴,只见这位三边总督大人的身子骨儿挺清减的,身材只能用瘦小来形容,脸上也没几两肉,露出很高的颧骨。他的眼光非常有力量,带着一股子洞察人心般的锐利光芒。
朱元璋对这种眼光并不陌生,上辈子他身边拥有这种眼光的人才可不少,像刘伯温、徐达等人,都有着如此厉害的眼光,甚至连他的敌人陈友谅、张士诚等人,也有一双不逊色的眼睛。
洪承畴身上披着甲,但是他就算披着甲也没有将军味儿,更多的还是一股文人气息,他身边陪同着的官员们也多带文气,例如巡按御史金兰、延绥副总兵张福顺……全是些东林党人。
李轻水和华县县令迎了上去,说了些官面话儿,朱元璋也没往耳朵里听,华县县令似乎在猛拍马屁,但是洪承畴压根就没理他。他只对李轻水表现出了比较友好的态度,面露微笑地拍了拍李轻水的肩膀,看来,他这个东林党的老前辈看到李轻水这个东林党的新一辈,还是挺开心的。
“轻水啊,你集聚五县乡勇,组建弩兵部队的事情,确实有些孟浪了。”洪承畴拍着李轻水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好在你把贼寇打败了,逼退了。若是你输了,后果不堪设想,弹劾你的奏章只怕会像雪片一样飞满皇上的御书房。”
李轻水出了一声毛毛汗:“这个……学生倒是没有想过。”他不自称下官,也不自称晚生,而是自称学生,看来当初也是被洪承畴提拔过的,有点师徒的情谊在里面。
洪承畴仿佛不在意似的拍着他,还是用长辈的语气道:“当初调你来陕*西还真是对了,在我的地面上做官,发生了这种事我可以帮你遮掩一下,再把你打了胜仗的事大写特写一番,皇上就不会在意了。但是以后你可要记清楚了,切莫在别的地方这样搞,否则我和你恩师牧斋先生都救不了你。”
李轻水赶紧连连应是,他侧了侧身道:“这次学生能打败贼人,多亏了几位民团教头出力。是他们率领乡勇打了这场仗。学生倒是什么也没用,您要不要见见他们?”
洪承畴微微皱了皱眉头,一群民间教头有啥好见的?以他的身份地位,等闲的四品府台他都不待见。更莫说九品芝麻官都不如的平民了,他挥了挥手道:“那有什么好见的,不见也罢。”
“学生想帮他信叙功,还请大人在奏折里替他们美言几句。”
洪承畴笑了,他凑到李轻水的耳边。低声道:“这种功劳你替一群平民奏请有什么用?明明都是你的功劳,上奏你的名字即可……”
他不用说得太明,李轻水就听懂了,这是洪承畴在教他冒功。把那些民团教头的功劳,全揽到他的头上,其实这事儿纵观华夏上下五千年都是常见的事情,属下立的功被老大夺去,再常见不过了。
李轻水瞠目结舌,如果面前的是个平辈。或者别的官儿,他只怕就要怒叱对方是个小人了,但是对方偏偏于他有师长之谊,这股子愤怒暴发不得,硬生生地往肚子里吞。吞得十分艰难,险些就闷气于胸,憋出了内伤来。
他的脸色阵青阵白,变幻不停。洪承畴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看他脸色不好。还以为这一场大仗中受了伤,于是关怀地道:“看样子这场仗把你也累得不轻,去歇着吧,接下来的事儿我来处理。”
李轻水胸闷难受,退回人群之中,黯然不语。
这时洛川秀才李攀龙第一个凑了上来,他是哪壶不开就提哪壶,开心地问道:“李大人,总督大人他怎么说?有没有给咱们封个……咳……就是封个职位的意思啊?”
李轻水转头去看李秀才,眼中满是愧疚之色,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攀龙的脸上本来写满了笑容和期盼,整个人都轻松自在,但是看到李轻水的表情,他似乎明白了点什么,眼中的光芒慢慢地黯淡了下去,身子也松塌塌地向下耷拉,嘴里哎了一声道:“原来……原来……如此啊……”
“难过个啥啊?”旁边的许人杰拍了拍他的肩膀:“打仗图的就是个爽,打完了就爽完了,升不升官有个啥关系?”
李攀龙横了他一眼:“我和你不同,你打仗是为了图个爽快,但是我要升了官才爽快,打仗只是为了升官才打的。”
“傻货!”许人杰看不起他:“我就不知道当官有个什么屁用。”
“你才傻货。”李攀龙反驳道:“当官的用处大着呢,就拿你喜欢的打仗来说吧,小官只能带一小队人,当了大官才能带大军,你不升官能打得爽快么?”
“这……”许人杰吃瘪,他是用土匪的角度来看问题,所以当不当官都能打仗打爽,但从李攀龙的角度上来说,那话没错!不当大官打不爽。
这当口儿,李轻水的眼光又转到了许人杰的身上来,眼中也满是愧疚之情,想说又说不出来,许人杰对着他眨了眨眼道:“县尊大人不用说啦,我和朱总教头私藏劲弩的事儿也做得不对,就当将功抵过吧,不给咱们封官也没啥。”
“可是……本官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这私藏劲弩不也是为了保护百姓么?若是没有这些弩,现在华县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子。”李轻水正气凛然地道:“本官不觉得这是过!不需要拿功来抵。”
“算啦,反正小事一桩。”许人杰笑着走开了。
朱元璋其实也觉得这样最好,他并不希望自己变成出风头的人物,那样岂不是变成了众矢之的,搞不好就要暴露身份。
最后,在朱员外、三员外、红姑娘、许员外等人的合力安抚之下,李轻水终于揭过了心里头那道坎,但是就连他自己都没有认识到,他对东林党的做法第二次生出不满,这些细微的不满之情,在心底最深处潜伏了下来,生根发芽,终有一天会长成参天的大树。
洪承畴只在华县稍作停留,便带兵穿县而过,向着秦岭方向去了。他倒也不是去追击三十六营,仅仅是封锁秦岭北部,防止三十六营杀个回马枪而已。至于一斗谷、横行狼、满天星、扫地王、太平王等人,按照朱元璋的吩咐,一路南下,于崇祯七年正月十五日攻克洵阳、紫阳,平利、白河。官兵的追剿大军赶到时,这路义军已南下四川,钻入茫茫崇山峻岭之中,再也找不着了。
洪承畴离开之后,诸人再也没有留在华县的理由,便打算启程返回各自的老家,洛川秀才李攀龙心灰意冷,率先告辞而去,朱元璋便带着别的人向北返行。
大军行了几里路,朱元璋偏头一看,就发现李洁琼那小姑娘还粘在薛红旗的马背上,双手紧紧地抱着薛红旗的腰不肯放开。
“把这姑娘留在华县吧……”朱元璋淡淡地说了一句。
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这女孩是从贼军中逃出来的,真的是十分可怜,若是再让她跟着薛红旗回去,过得一阵子发现自己跟的又是一个贼,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崩溃掉。最好的办法还是将她扔在华县,那里不是贼人的地盘,她就算是弃暗投明了。
薛红旗就回过头去,对着李洁琼低声说了几句,没想到李洁琼居然摇摇头,双手抱得更紧了。
“这……”
薛红旗无奈地道:“让她跟着吧,怪可怜的孩子,我会好好待她。”
“我……我要跟着姐姐学骑马,学挥刀……”小姑娘怯生生地说了一句:“我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不要吧,女孩子玩这些东西不好,会嫁不掉的。”薛红旗语重心长,以身作则,以已度人:“像你这样就挺好,学些诗画琴旗,多有女人味儿……”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里面居然带上了一抹嫉妒羡慕恨。
这李洁琼确实长得漂亮,瓜子小脸,清纯可爱,那种柔弱无力的样子,与朱八大哥的妻子张樱仙倒有几分神似,薛红旗虽然同为女人也忍不住为之倾倒。要是老天爷给薛红旗一次投胎再世为人的机会,她一定会选择投成这样,再也不玩骑马,玩弯刀,玩弓箭这些乱七八糟吓跑男人的东西。
“我不要嫁人,我要学会骑马、学会用刀、学会射箭,我要杀光那些混蛋贼人,我要给家人报仇……”李洁琼的眼角又挂起了两行泪珠。
“不是吧?我的老天爷!”薛红旗忍不住泪如雨下,能换不?老天爷,让我和她换换成不?我把骑马、刀术、射箭都换给她,让她把瓜子脸、琴旗书画换给我……老天爷啊,你不公平啊,人家不想要什么你就给人家什么,不带这么折腾的。
这时,许人杰又从不远处走过来了,他看着薛红旗沮丧的脸,突然贴到薛红旗耳边,小声地说了一句话,这话一说,薛红旗原本就难看的脸,顿时就变成了死灰色。
过了许多年,大伙儿才知道许人杰当时说的是什么,他说:“薛红旗妹子,你和这个李洁琼妹子一起出双入对的话,你就成了衬托红花的绿叶,更别想嫁掉了,男人全都看她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