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面破破烂烂,染着鲜血的大旗之下,西营八大王张献忠率领着五百士兵缓缓走了进来,他们走得并不快,也没有刻意排出阵势,五百人就那么散漫地走着,没结成阵势自然就少了一分威势,至少看起来缺乏了一种众志成城般的雄壮感。
他们的装备也说不上很好,穿的大至都是从官兵那里缴获的鸳鸯战袄,这些战袄好像没有认真清洗过,每一件都肮坑不堪,许多人的身上甚至凝结着干涸的血块。用的武器也很混乱,有人拿着矛,有人拿着刀,有人挽着弓,甚至有人背着火铳……
与其说他们像一只军队,还不如他们体现出正宗的“贼”气,是那种即使已经变成了军人,仍然掩盖不了的贼寇味道。
按道理来说,“贼”是肯定不如“兵”的,但是这五百人给人的感觉并不比“兵”差,因为他们就算是贼,也是贼中的佼佼者,是凶贼中的凶贼。身上却带着一股血腥味儿……只有杀人如麻的人,才能从身体里渗透出来的味道。
朱元璋从远处看着这只军队,突然皱起了眉头:“这只军队,不好对付!”
“嗯?”许人杰奇道:“这种乱七八糟的军队有啥不好对付的?结个矛阵就能打得他们哭爹喊娘……”
“但是敌军未必就会你结矛阵的机会!他们属于那种漠视生死,无所不用其极的那种人,对于这种人。正统的战术往往会束手束脚,难于施展。比如驱赶点百姓在阵前用来冲乱你的矛阵,或者拿百姓当挡箭牌来破你的弩阵……”朱元璋淡淡地道:“你可招架得住?”
许人杰抹了一把冷汗:“关于这事儿,上次在泽州城您就教过我了,我会毫不犹豫地射杀百姓,我……我……我也背负得起……”
朱元璋听他说到“射杀百姓”四个字时,语音都在颤抖,哪里像是背负得起的样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说这种极端战术吧,来说山林作战,矛阵不方便摆开的时候碰上这只军队。也一样讨不了好……而西营八大王这个了,最喜欢在山地里晃荡。”
朱元璋可不是胡说的,后来张献忠最喜欢晃荡的地方就是各种山林,他建立的大西政权选在了四川,看来他也很清楚自己的长处与短处。
许人杰默默无言。
朱元璋对他低声道:“回头我教你川中白杆兵的战术,也许就能在山林战中对付西营八大王了,现在全天下的军队中,最擅长山林作战的部队,非川中白杆兵莫属。”
许人杰双眼一亮:“白杆兵?什么战术?”
“一种适合用于山林战的奇特的武器。”朱元璋道:“回去后慢慢说给你听。”
这时张献忠的部队已经进场站好。远处又行来了一只部队,撑着一面镶着银边的大旗。这面大旗绣得非常漂亮,当中一个“闯”字,在风中摇戈,显得十分威武霸气。这是闯将李自成的旗帜,他和闯王高迎祥一样,旗上都是一个闯字,不同之处在于闯王高迎祥的的闯旗是镶的金边,而李自成的旗镶着银边。
旗下也是一只五百人的步兵,这只步兵队的衣甲非常齐整。清一色的黑色鸳鸯战袄,看来李自成和朱元璋一样,抢来了官兵的鸳鸯战袄之后,就统一将之染成了黑色。光从这一点上来看,就知道李自成率军有方,比别的流寇更懂得统一军装的重要性。
这五百人排得非常整齐的军阵,用非常缓慢的步伐走进场中。他们步子不大,没有刻意地走出气势,但是从他们稳如泰山般的脸孔上,看不到丝毫迷茫。坚定的脚步带出来一股子信心与气势,仿佛天下没有他们打不倒的敌人。
这只军队居然给了别的头领很大的震动,不少人低声交谈着什么。革左五营的五个老头也凑在了一块儿低声议论:“闯将的手下不错。”
“这就是著名的老八队吧?”(注:李自成刚加入义军时,在陕北义军中排名第八,所以李自成的嫡系部队一直被称为老八队,史书有记。)
“是啊,那就是老八队,据说是闯将在米脂起事时带出来的老乡亲……你看排头第一个,那是闯将麾下的大将,总哨刘宗敏……”
人群中不少人发出唏嘘之声,看来老八队之名已经是响砌天下,是三十六营中有名能打的部队。
许人杰揉了揉眼,茫然地道:“要不是咱们的人已经换上了铁甲,我还以为那是咱们的老一队和老二队呢。”
旁边的王二和苗美笑了起来:“大元帅,你跑了一趟广东,已经对自家兄弟不了解了。闯将这只军队只能说很像咱们以前的老一队老二队,是以前的!”
“以前的?”
“嗯,经过最近这段时间的训练,咱们的老一队和老二队,已经完全变了样,一会儿咱们出场的时候,你自己看吧。”
在一片议论声中,闯军已经入了场。朱元璋挥了挥手道:“该咱们进场了……”
“好咧!”众头领精神一振,开始招呼士兵,准备入场。
没想到他们正打算走出去时,斜刺里一只军队抢先一步冲出,赶在朱元璋的前面扬起了大旗。许人杰大为不满,嘟哝道:“什么人啊?这种时候还敢跑出来抢风头?”
众人都觉得好奇,一起看那边大旗,只见旗上斗大一个白字,随风扬起。
“白?这谁啊?”人群人响起了一片议论声,许多“长江后浪”都满脸茫然,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倒是站在荥阳城头的闯王高迎祥脸色微变,像老回回老守应这种资格比较老的义军首领,也脸现恍然之色。
“是……白玉柱?”
“啊,是三十六营的右丞白玉柱!”
“当初和紫金梁大哥齐名的白玉柱啊!”
众人大哗,随后,人群中响起了一片骂声:“白玉柱,你还有脸出现?”
“王嘉胤大哥死后,你不是投官兵去了吗?现在居然有脸来参加荥阳大会?”
“弄死这***!”
群雄吼成一片,白玉柱顿时被骂得狗血淋头,满脑袋是包。很快,白玉柱就出现在了五百人的最前面,大声对着周围吼道:“老子有什么降不得的?闯将,你没降过?西营八大王,你又没降过?前不久你们在汉中栈道向官府投降,是怎么回事?崇祯六年冬,紫金梁王自用大哥战死时,三十六营全部头领在河南彰德府武安县向朝廷纳降,又是怎么回事?”
他这一吼,众人顿时哑口无言。
确实,白玉柱在王嘉胤死后投了一次降,但是三十六营人人的屁股都不干净,紫金梁王自用死的时候,三十六营也在武安县投了一次降。前不久陈奇瑜把闯王和西营八大王围在汉中栈道,他们又投了一次降,若是一开始大家都憎恨投降派,但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大家都懂得打不过的时候诈降才是生存之道。
在这节骨眼上,谁也没资格说白玉柱的不对。
众头领的底气顿时就没了,只好闭嘴看着白玉柱入场。他们这时细看白玉柱的五百士兵,才感觉到粟然一惊,原来他的军容非常整洁,所有人都穿着漂白过的鸳鸯战袄,看起来干干净净,装备也非常统一,每一个士兵的长矛都是一样长短,腰间挎腰刀的位置也一模一样,五百人走在一起,就像一个模子映出来似的。
原来白玉柱被朱元璋教训一通之后,隐入深山,痛定思痛。他毕竟是投降过一次的人,在被朝廷收编期间被封为千户,获得了整整一千套完整的鸳鸯战袄,以及朝廷的制式装备。还见识了朝廷正规军的一些训练方法和管理方法,回山之后将这些新学来的东西应用在了自己的军队之中,这一次出山来,全军的气势焕然一新,不再像以前的白家军那样乱七八糟,不能直视。
五百士兵随着他的号令,迈开统一的步伐,走得端端正正,稳稳妥妥。
闯王高迎祥看着他进场,心里就有点不痛快了。因为白玉柱的江湖地位极高,在他向朝廷投降之前,他是和紫金梁王自用齐名的左右二丞,是王嘉胤大哥的左膀右臂。以前大家都说他是投降派,使得声名尽毁,但如今投降已经不是个事儿,他的声名随时可以恢复。他这一钻出来,闯王高迎祥的位置就有点岌岌可危了,搞不好三十六营的头头就要换一个人来当。
高迎祥的眉头深深地皱了下去……直到白玉柱的五百人合并进了场中的人群里,他才赶紧重新摆出一张笑脸,心中暗想:可别再来什么重量级的人物了,本来我和侄儿李自成联手,再争取上革左五营的支持,足以控制天下义军。但是白玉柱这么一出来,情况就变得复杂,如果还有一个重量级的人物和白玉柱联手跟我唱反调,我说的话就不一定能算数了。
他正想到这里,突然看到两面大旗联袂而来,前面一张旗上写着“榆林薛红旗”,这个还没关系,薛红旗也算自己的侄女儿,不足为虑。但是后面一张大旗上却写着“白水朱八”四个大字,高迎祥哀叹了一声:这家伙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