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易安的手指在符牌上轻轻抚动,“正九品羽林军仁勇校尉,拿了这个牌子究竟要干些什么?”
“虽是属籍羽林,却是归属紫极宫管辖”虚相笑了笑,“你要做的事情就是监测襄州道门的异常”
到这个时候,叶易安心头一个长久的疑惑终于开始显露出一丝真相了。此前他一直疑惑于道门的势力如此强横,朝廷该如何平衡与道门的关系?看来,这建立于内廷之中,天子亲奉的紫极宫就是朝廷应对道门的手段之一了。
“仙长能否明示的更详细些,何为道门的异常?”
虚相站起身来,负手于后缓缓踱着步子,“朝廷的归朝廷,道门的归道门。襄州道门任何有违于此的举动都属异常,都在你的监测范围之内。譬如那逆贼清云围攻刺史府的举动就是绝对的僭越。你需切记,无论任何原因,也无论道门有任何理由,他们都绝不能对衙门以及朝廷官员有任何不利之举动,这是不能触碰的铁律”
当初广元观还是前虚谷任监观时曾与州衙矛盾激化到撕破脸的地步,为此,叶易安曾提醒方竹山提防广元观使用异常手段,但方竹山对此却并不畏惧。那时叶易安还不明白方竹山的底气何在,现在答案终于揭晓了。
虚相缓缓踱步到叶易安身前续又说道:“道门之内虽有清云这等执迷于人间天国之空想的鼠目败类,但毕竟是少数,似他那夜悍然围攻刺史府的举动亦是极为特殊的个例。这一块你留心即可,主要的任务还在襄州散修界”
不等叶易安插言问话,虚相先已给了说明,“道门乃是出世之宗教,做好自己份内之事也就够了,何必徒惹纷争?似此前那般广元观一统襄州修行界之事亦属多余的僭越之举,这方是你的主要任务所在,绝不能任由这样的情形再次发生”
这时,叶易安已完全明白了虚相的意思。说来其实也简单的很,意思就是朝廷在给予道门国教的崇高地位,并划拨大量钱财土地遍建道观供养道人的同时,也给道门划定了一个圈子,道门就只能在这个圈子内活动,任何试图跨越这个圈子的举动都属僭越。
而他的身份其实就是朝廷监测地方道门的密探,任务就是看圈子的——监测道门始终在朝廷划定的圈子内活动。
至于如此防备道门一统散修界,道理其实也简单的很,道门的实力已足够强悍,实不能再任其扩张下去了。除此之外,保留散修界亦是对道门又多了一重平衡与牵制的力量。于朝廷而言正可谓是一举两得。
由此叶易安亦解除了另一个疑惑。道门的力量如此强大,为何几任大道正呕心沥血都难以完成对修行界的大一统,这其间除了散修界风起云涌的抵抗之外,朝廷只怕也没少发挥作用。
听完虚相的任务介绍,叶易安沉吟了片刻后径直发问,“要看住广元观谈何容易,仙长的要求如此之高,却不知能给予我什么权力完成任务?”
“不是看住,是监测,继而将消息呈送于贫道。至于如何处断,以什么方式处断,自有贫道接手”
闻听此言,叶易安心头压力一减的同时油然生出一股浓浓的失望来。看来紫极宫不仅是对道门提防有加,对他们这些招募来的散修密探也未必就放心了。
然则若只是做个报信的,那这个什么仁勇校尉还真是没意思的很了。
叶易安的失望没能瞒过虚相的眼睛,重新在小几后坐下来,虚相端起面前的茶盏小呷了一口后方又开言,“数月以来广元观频频出事,襄州修行界的情形毕竟不同于别处;再则,本州方使君对你的能力赞誉有加,希望你能在阻止邪法方士祸乱地方上发挥更多作用,有鉴于此,贫道可暂时授权于你出面整顿襄州散修界”
叶易安眼眉一跳,虚相轻轻的摆了摆手,“此前真一观虚静都管当面,此事我已与虚生商议完毕。广元观会从散修界缩回手来,至于如何整顿就看你的了,此事上,州衙与贫道自会给予你全力支持”
“你且放手去做。只要这面符牌在身便不受丹元镜之监测标注,便是有什么做的差了,只要你羽林仁勇校尉的官身未被剥去,除我紫极宫外无论道门还是地方官衙都无权处断于你,没有了这些后顾之忧,你又有何惧?”
闻听此言,叶易安心头一阵惊喜。这个虚相说话真是大喘气,真正的好东西直到现在才端上来。
说来,这个羽林仁勇校尉身份最有价值之处也就在虚相适才所言的两点了,一则可以跳出丹元镜如芒刺在背般的监测与标注,这对于散修者而言其意义之大已毋庸多言;再则有了此一身份,便能脱出道门与官衙的双重管辖,自由度的提升与以前相比可谓是天上地下。
不愧是天子亲奉的道观,出手果然够大气!
当下,叶易安反腕之间便将适才一直拈于指间轻抚的符牌收进了袖里乾坤中。
由是,也就意味着叶易安正式接受了朝廷的征召,属籍虽是挂名于羽林军中,其实却跟羽林军没有半点关系。直接归属于紫极宫管辖,顶头上司正是虚相。
目睹叶易安这一举动后,虚相无声一笑间给叶易安递过了一盏茶水,双方举盏一饮而尽,待放下茶盏时,无形间两人的距离已然近了许多。
随后便是闲聊式的谈话了,叶易安首先问起了清云之事。经虚相解释之后才知道门之内一直有着一批渴望突破一切束缚,建立所谓政教合一之人间天国的狂热者,这些人数量或许并不算太多,但都隐藏的很深,且内部极为团结。而他们也正是紫极宫最主要的敌人。
清云便是属于这样的狂热者,他围攻刺史府的目的正是为了杀掉虚相。如此即可以为以往被灭的狂热者报仇,亦可削弱紫极宫的力量,当然更重要的是借此更进一步冲撞紫极宫与道门之间本就貌合神离的紧绷关系。
身为取得道箓的在籍道人居然率众围攻刺史府,这种骇人听闻之事若是大肆散播传扬,对于道门固然极为不利,亦非力求平衡稳定道门与朝廷关系的紫极宫所乐见,所以经过两天的谈判交易之后,此案最终被无声的平息下来,算是双方合力将此事的影响降到了最低。
听完,叶易安问了一个他适才一直不太能想明白的问题,“仙长并紫极宫中诸位高道岂非也属道门,为何……”
虚相闻问淡淡一笑,“同为道人不假,但我紫极宫中道人皆为儒道双修,与虚生等人终归还是有些区别的。我且问你,何者为‘礼’?”
叶易安沉思了片刻,“小则是指迎来送往、婚丧嫁娶等所遵循的礼仪,大则当是规范天下百姓想法及行为的法则”
“不错,正是法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夫妇有别,朋友有信,乃至臣忠子孝,弟敬兄悌……儒家圣人所言,无一不是在说法则,若普天之下人人遵此法则而不违背僭越,则人间亦天国,普罗大众自然得解脱,此岂非与道门金丹大道的解脱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日道祖身处春秋争霸之乱世,目睹百姓涂炭于战火,流离于道路,《道德经》五千言说的岂只是个人解脱?如此未免将道祖瞧的太小太低!道祖求的是消弭战乱,众生皆从乱离苦海脱身的解脱大道。虽然对如何平定乱世的手段有所不同,开出的方子也有不同,但细查道祖与儒圣之本心,根源却是归一”
说着这些时,此前一直神情言语清淡的虚相居然激动起来,叶易安甚至在他那并无掩饰的眼神中看到了丝丝狂热。
目睹此状,不知为何,叶易安脑海中居然极其自然的浮现出清云的身影,还有他悍然求死时眼中流露出的……狂热。
这是叶易安短短时间里第二次从虚相口中听闻“人间天国”四字,第一次是他转述清云等人渴望的政教合一之人间天国,第二次则是刚刚他所描述的若人人都能遵循法则而行后人间亦天国。
认知不同的人间天国,相同的狂热,叶易安对此无由评价,只能在追溯两人的出身中获得答案与释然。
清云是纯粹的道门出身。虚相则是出身于世代奉儒守官之家。虽然同为修行者,同为侍奉道祖及诸神的道人,但因为出身的不同,导致修行之外他们心中对“道”的认知也有不同,或许这就是差异的根源吧。
或许是个人经历的原因,叶易安对此兴趣缺缺,趁着虚相因为激动而心神难以宁定之时,话题一转问起了关于清心堂及禁忌者之事。
听到这两个问题,虚相探究的看了叶易安一眼,“噢,你知道的倒还真是不少?”
发问之前叶易安早有心理准备,遂又将雷云着他查办黑狱越狱案提说出来,关于清心堂与禁忌者,他本就是从自己那份黑狱文档中第一次知道,算来并不为谎言,所以面对虚相探究的眼神,依旧面色坦然。
解释完,叶易安看着虚相,心头高高吊起,期盼,担忧,紧张,诸般情绪混杂一处,可谓五味杂陈。
当虚相再度开口时,叶易安高高悬吊的心猛然落地,按捺住陡然涌起的惊喜之情凝神定思,唯恐对虚相的话语有一字一句之遗漏。
据虚相之言,清心堂与禁忌者其实就是一而二,二而一之事,清心堂正是为追缉捕拿禁忌者所设,它也是道门之内为数不多的几个能获得紫极宫全力配合的部门。
清心堂有总堂与分堂之区别,总堂设置于长安玄都观,由大道正直接管辖。总堂之下,天下各道亦设有分堂,分堂并不归属各道总观管辖,而是只听命于玄都观总堂,且分堂并不设置于各道之总观中,其堂口所在地与神通道士的配属皆属于道门的核心机密。
简而言之,清心堂乃是直属于大道正的一个极端隐秘机构,即便在道门之内也极少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分布于何处,有多少人,这些人又是什么身份。
言至此处,虚相略一沉吟之后,终究还是点了叶易安一句,“据传虚生乃是玄都观清心总堂中某一位高权重之掌令道人的贴身道童出身,此说贫道还未曾证实,但空穴来风必定有因,否则他一个器修断难攀到今日之地位,再看此次真一观都管虚静对他一力回护,益证传言不虚。你要多加留意与小心了”
清心堂,虚生……叶易安脸色沉肃的点了点头,心下却又起了一点期冀。
依着虚相的介绍,清心堂实在是迷雾重重。按其总堂与分堂的设置,也就意味着大唐有多少个道就有多少个清心堂主,这还要加上一个总堂的堂主。在这二十多个清心堂主中,谁是抓捕师父的那个?其人对外呈现的身份是什么?他的堂口又设置在何处?
原本这些都是一头雾水,无处可于下手。但现在虚生既然有这等背景在,或许能从他身上寻求突破?
虚相自然不知道叶易安的想法所在,提醒过后又简洁的介绍了禁忌者,所谓禁忌者就是违背了道门禁忌的修行者,这些人中既包括道门内部的神通道人,亦包括道门之外的散修们。
至于禁忌是什么,虚相只是为了解释略举了两个例子。譬如对于道门而言,最大的禁忌者便是那些私自建立教门及淫祠,供奉邪神并传播教义,招纳信众的修行之人,凡有违于上面任何一款的修行者,道门对其必要除之而后快。
再譬如,对云文的追根溯源亦是道门禁忌之一。言说到这一点时,虚相脸上露出的除了淡淡疑惑之色外,还有着极为明显的不以为然。
显然,作为一个与叶易安同样的符箓修士,虚相对于道门这种对云文只许知其然,不能知其所以然的举动颇有不满。以他的身份,又岂能甘于道门这种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安排?只是无奈于紫极宫居然也同意道门这一看起来分明极荒唐的禁忌认定,所以不好公开出言讨伐罢了。
或许,这也是他为什么说到禁忌者,便会举云文为例的根本原因。分明是心中存有怨念。
然则,就是这几句对于虚相而言只是隐晦着发牢骚的话却在叶易安心中激荡起漫天的惊涛骇浪。困扰他五年,其间百般苦思而不得其解的疑问在这看似不经意的一刻终于有了解答。
师父被道门抓捕是因为云文,正是因为他对云文原貌及全貌孜孜不倦的追溯才使他成为禁忌者。
告别虚相,从刺史府后花园出来后过了许久,叶易安心中的波澜才慢慢平复。随之心头涌起的既有侥幸、警惕,更有愈发迷雾重重的深邃疑惑。
侥幸于他对云文的学习钻研一直隐秘不为人所知。警惕于此事以后更需倍加小心。
至于疑惑,则是道门为什么不想让修行者去追溯云文的原貌?这据说是传自于上古诸神,古老而又残缺的云文中究竟隐藏着怎样惊天的秘密,以至于让道门如此不遗余力的加以掩盖遮挡?
因为从虚相处接受到的信息量实在太大,叶易安心中也实难平定,出了后花园索性并未回宿处,而是从侧门中来到了襄州繁华的街头,边随意漫步,边再次更为细致的梳理消化那些得来极为不易的信息。
正在叶易安沉迷于内心世界时,心头忽有所感。
当他恼火的抬起头来,看看是谁挡住了去路时,原本微微眯起的双眼却陡然散发出晶亮的光辉,“山主,你……怎么回来了!”
襄州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唯一不动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叶易安,另一个则是穿着一袭嫩黄拂拂娇,霸道挡住他去路的凤歌山主林子月。
“我为什么不能回来?怎么,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惹恼了本山主,打折你的腿”
林子月的语气很凶,林子月的脸紧紧绷着,林子月秀挺的鼻子微微皱着,一切看起来都是很生气的样子,但她那早已飞扬起的眉,还有那双紧盯着叶易安,咪咪的弯成两轮月牙儿的眼却出卖了一切。
久别重逢,眉飞色舞,这是怎样青春飞扬的无限欢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