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如李佑所猜测的,内阁其他几个阁老都有点坐不住了。作为在制度上并不是真正宰相、但又被看成宰相、同时需要干宰相活计的大学士,是必须要具备影响力的,不然就失去了执政的权威。
在他们的认知里,影响力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需要靠自己的言行举止去一点一滴的积累。但是这个观念最近被颠覆了,罪魁祸首就是那李佑。
在手里的真理报上,影响力仿佛变得能看见、能摸着。相当明显,卢阁老连续三期发表了专栏文章、并被当做真理报重头推出,影响力肉眼可见的增长了,另外杨阁老似乎也有不少斩获。
而其他几位阁老就是反例,此消彼长的反例,所以他们心里不舒服。长此以往他们的几张老脸在朝廷里还能往哪里摆?当然,隐隐的后悔是少不了的,前几天那李佑送来一纸文书向他们约稿,被他们轻蔑的丢进了废纸篓,如今这结果有点自讨苦吃的意味。
眼下若一改前态,为了登报而撰文,那就好像是唾面自干,相当没面子。即便能放下面子问题,主动向真理报送上稿子,会不会被李佑挖苦、刁难、嘲讽?以李佑的心胸,难保不会如此啊,到那时就真成了主动送脸上门被打。
不能让真理报变成卢阁老和杨阁老的二人转!这是徐首辅、彭次辅、袁阁老、金阁老的共识。不过空有有共识,却没什么顶用的好办法。
若换做别人是真理报总裁官,那不管将此人明升暗降也好、迁转调离也好,联起手来达成默契后总有法子。但这却是李佑,所以让几位阁老顿生一筹莫展的感觉。
不要忘了,前番几位阁老已经弄过鬼,将李佑从国子监办报厅赶走,结果把官报办砸了,甚至可以说是一败涂地。
而李佑这次放弃了工部等美差。主动请缨重新回办报厅收拾残局。看在别人眼里是顾全大局、不计个人得失。
在这即将起死回生之际,如果几位阁老又一次将李佑从办报厅赶走,那可就是彻底的在天子和满朝文武面前极度寡廉鲜耻、不要脸皮了,落下一个无耻名声是肯定了。
想到这里,几位阁老皆冒出个念头,莫非当初李佑就算好了这点,所以才干脆利落的从办报厅走人,并私自投钱办出一个明理报,将官报挤兑的办不下去?莫非李佑当初来函约稿。也是欲擒故纵,诱使他们故意嘲弄无视?
不得不说,李大人在几位大佬心中的形象太妖魔化了,在当时即使李大人再会算计,又哪能算到他有机会重回办报厅、算到石祭酒主动辞去总裁并推荐他上任、算到他可以重掌真理报?
若这些都能算到,那就是神仙了,李佑也不过是看一步走一步而已。或者说,两世为人的李佑拥有很前瞻的见识和炒作意识。在舆论争夺战中搞创新、抢先机太容易了。
难道只能忍耐到李佑骄兵必败、物极必反、盛极而衰或者自己主动犯错?根据事物发展。的确有可能,但那需要一个很长的过程,阁老们等得及么?特别是李佑比他们年轻三四十岁的状况下…
如果现在只是“有点”坐不住的话,那么几位阁老很快就真坐不住了,因为朝堂上发生了一件事。
前段时间,山东巡抚向朝廷上疏,言及本省近年来广泛植棉,将棉花沿运河贩到江南织布工场获利甚丰。导致影响了其他农事,所以请示朝廷如何处断。
对这个在李佑心里视为“资本主义萌芽”一类的事件,内阁没有争论出结果,廷议上也不能达成共识,算是近期朝廷里一个小热点议题。故而卢阁老才会在李佑版真理报的专栏里发表了一篇《山东广植棉物之良劣》,这绝非无的放矢。
在卢阁老的策论发表并通过真理报送到各衙门桌案上后,不知为什么。争论声小了许多,卢阁老的意见渐渐成了主流看法。
其实这件事本身并不大,但透露出的含义却意味深长,让其他阁老感到很大的危机感。如果说先前几位阁老考虑的是脸面问题,那么如今需要忧虑的就是权力强弱问题了。
可以说,李佑从高端层面向朝臣展示了报纸作为舆论平台的威力,让他们在看着很低端的明理报之后再次受到了心理冲击。常言大道殊途同归,这办报的法门也有千千万万?
对于李大人利用力捧彭阁老的行为,朝廷上下出奇的视若无睹,暂时没多少人对此表态。一是人的名树的影,别人有意见别人去说,何苦自己无缘无故去招惹李佑。二是李总裁不是没有给其他大佬机会,别的大佬不肯投稿,当时还嘲笑李佑自不量力,所以这局面也怪不得李总裁。
不过四个阁老也不是弱者,虽然被将了一军,但综合实力肯定还是比李佑强得多,且看事态如何继续发展罢。
这天,李佑正在国子监里坐衙,并看办报厅的账本,算计银子亏空以及如何扭亏为盈的问题。忽然听到禀报说:“礼部仪制司员外郎朱放鹤前来拜访李佥宪。”
这似乎是放鹤先生第一次亲自到衙门里来找他?对于这位宗室好友,官面上礼仪规格显然应该高一些的,所以李佑连忙出迎,口中道:“稀客稀客。”
朱放鹤大笑几声,“我本就是负责学校事的,到这国子监来却被你称作稀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讥讽我失职。”
这…李佑摇头苦笑,就是说套话也得分人分场合,一不留神就险些得罪人。将朱部郎请进公房,上了茶后问道:“今日放鹤先生大驾光临,所为何来?”
朱部郎性子爽朗,与李佑也熟稔,所以也不绕弯子,直说道:“事情说大也不大,那礼部海尚书托我向你传话,请你向诸公再发一次约稿的文书。”
李佑闻言心知肚明,这肯定不仅仅是海尚书的意思,而且还是内阁那几位的意思。只不过他们放不下身段和脸面,所以请朱部郎这个身份超然的朝堂“及时雨”传话。
只要自己再给他们发一次请他们投搞的文书,他们自然也就有了台阶下,积极地撰文向真理报投稿。可是,自己已经给过他们一次台阶,凭什么再白给一次?
朱放鹤对李佑道:“为兄这年头也熬得差不多了,天子有意提拔我为仪制司郎中,吏部是没问题,现在需要内阁那边点头,不然总是名不正言不顺。”
“恭喜恭喜!放鹤兄真不容易。”李佑抬手道,随即也懂了朱放鹤的意思。
其实从理论上说,一个五品郎中由吏部提名,再经天子朱批就可以任命了,铨政就是天子和吏部的事务。但在实际上如果内阁不点头,确实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特别是朱批还要下发内阁才能形成诏令。
若是别人还好,如果能打通吏部和天子的关节,同时不怕得罪内阁,便可以不用讲究,但朱放鹤不行。他有宗室身份,本来混文官圈子就很敏感,再稍有不讲究,只怕要闲言碎语满天飞。所以在程序上需要比别人更严谨一些,不然就有些“得位不正”的意思。
朱放鹤作为景和二年春闱大比的探花,至今已经八年了,才是个礼部仪制司员外郎,明显是因为宗室身份被朝臣压制的结果,天子也没奈何,偏偏他又不想走勋戚路线。
如今有个进步为礼部最核心司的郎中机会,对朱放鹤来说是十分难得的,内阁就拿此事来做他李佑的文章。
李佑脑中转了几转,就将此事前因后果想的通通透透。没等他开口,又听朱部郎道:“这里面的门道,为兄也看得清楚,内阁不过是用为兄这点前程与你讨价还价。按说为兄深受皇恩,别人也卖几分面子,所以不用在乎官位品级。
但是为兄觉得,你若借机与内阁那几位在报纸问题上言和也好。总不能真这样一直僵持罢,短期内你固然可以凭借先机占得上风,但时间长了,对你总是不利的,那毕竟是四个阁老。”
朱部郎知道李佑的性格,担心李佑这次又是“死狗也要上墙”,所以才抢先出言劝说。
李佑微微一笑,“其实我也等待着这个机会,既然放鹤先生亲自说和,那我岂有不从之意。不过我也有几个想法,与放鹤先生参详参详。”
一刻钟后,朱放鹤不由得叹道:“别的不提,你这没机会也能创造出机会的本事,为兄是十分佩服的。难怪你前几日选官会选这个位子,这次真要成了,你就是最年轻的朝廷堂官了,这心思简直玲珑到了极点。”
李佑高深莫测的说:“世间之事,从来不缺少机会,缺少的只是发现机会的眼光。”
报纸只是一个平台,在目标客户范围内,当然参与平台的人越多越好,无论是自己的同党还是仇家,可谓是多多益善。这本来就不是感情用事的地方,生意就是生意,无关乎人情。
李佑从一开始就没想着将那几位内阁大佬排斥在真理报之外,只有他们使用并依赖这个平台,那么这个平台才有价值,执掌这个平台的他李佑才能获得实质性的影响力。
现在,终于等到他们沉不住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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