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朱厚照登基之后,外头的镇守太监最初仍是照原样不变,但随着刘健谢迁等人的黯然致仕,刘瑾把持大权,渐渐的就换过一拨。然而,江西镇守太监万锐却是弘治年间的老人,一来宁王出手大方,对他异常热络,他自然和宁王一向走得近,得的好处多;二来则是他小意善媚,给刘瑾的书信无不是毕恭毕敬,礼物又是慷宁王之慨,自然而然就保住了位子,此番刘瑾也想都不想直接住到了他府上。
供着这么一位大珰,镇守太监府上下自然是忙得无以复加,洒扫除尘之外,就是连在刘瑾面前服侍的人都是千挑万选,门上亦是万锐亲自派了几个跟着自己最为得用的机灵人。哪怕这天入夜后刘瑾悄悄出发去了宁王府,门上的人被折腾得没法睡觉,却也不敢有任何怨言,直到深更半夜马车驶进了门,他们才松了一口大气,少不得张罗着关门以及夜间巡守事宜。
晚上本是到宁王府去商量着如何对付徐勋一行人,结果却本末倒置被宁王那一番话说得心中起伏不定,更让刘瑾纠结的是,宁王果然不是白白吐露逆谋,而是逼着他与其歃血为盟。一想起那盟书上头自己的指印,他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该死,真该死!早知道宁王朱宸濠竟是这样野心勃勃的角色,想当初他绝不会贪图那么一丁点钱财,促成朝廷还了其护卫!现如今被其挟持着上了贼船,再想要下来那就难了……不,这还不是难,而是根本不可能!要说他今天晚上就不该这样毫无防备地去见朱宸濠!
刘瑾正后悔着,外头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他不耐烦地问了一声,紧跟着,却是一个小太监闪了进来,行过礼后便低声说道:“公公。您之前才走没多久,平北侯他们那边就派人过来了,说是今天晚上一块玩叶子牌,请您一块去。小的就含含糊糊地说您一路鞍马劳顿。为您推了。”
“这事儿怎么不早说!”刘瑾恼怒地瞪了人一眼,见其俯伏了身子不敢分辩,他这才没好气地说道,“不过这事儿你回得好,咱家别说出了门,就是不出门,也懒得去应奉他们几个!对了。镇守太监万锐呢,去叫了他来见咱家!”
这大半夜的,万锐却是随叫随到,不过一盏茶功夫便衣衫整齐地出现在了刘瑾面前,分明是此前根本没睡,以备刘瑾传唤。见他如此识相知趣,刘瑾心里那堵得慌的郁气总算稍稍消解了几分,当即就看着万锐说道:“你在南昌府也好些年了。咱家上任后一直没动你,也是因为你老成。可你对咱家奏报江西情形的时候,从来都是说宁王的好话。你这是何居心!”
今天晚上刘瑾去了宁王府之后,万锐便一直没合过眼睛,就连那些平素用来去火的女人也没有碰过,因而刘瑾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是怎么一番表情神色,他都打探得清清楚楚。此时此刻,刘瑾果然一找了他来便找宁王的茬,早就从宁王朱宸濠那里得到过暗示的他立时就明白了,脸上的恭敬就变成了高深莫测的笑意。
“公公是伺候过皇上多年的老人,劳苦功高。这经验阅历都远胜过我这样在外头多年的苦哈哈,论理有些话用不着我提醒。”万锐见刘瑾瞳孔猛地一缩,他便满脸堆笑地继续说道,“宁王礼贤下士,待人和气,无论文采气度。在江西这儿都是出了名的。单单看李梦阳这样眼高于顶的才子,却还是宁王府的座上嘉宾,就知道他的容人之量。倒是当今皇上即位以来,如马文升刘大夏这样的全都纷纷告老退职,朝堂中都是些夸夸其谈的人物……当然,司礼监有刘公公这样的人物坐镇,是天下幸事,可刘公公难道不觉得,别人容不下你?”
见刘瑾一时脸色晦暗不说话了,万锐便巧舌如簧地劝解道:“虽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但这话也就是说说。刘公公如今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倘若皇上金口玉言,夺了您的权柄,到时候无数人落井下石,不但要把您踩在脚底下,而且要赶尽杀绝方才罢休,您甘心否?刘公公,事到如今,这此消彼长已经很明白了,您看看住在平北侯那儿的有几个人?可您却是孤零零一个人住到了我这儿来。等到回京之后,您一张嘴比得上他们那么多张嘴?他们也都和皇上有情分,到了那时候,您后悔都来不及了!”
本想抓来万锐喝问怒斥一番消解一下心头火气,可此时此刻听到这么一番话,刘瑾只觉仿佛有一桶冰水当头浇下,让他整个人从脚心到头顶都凉透了。他又不是傻瓜,这会儿怎会还不明白万锐不但和宁王交往密切,而且根本已经是穿一条裤子了?一时间,他竟有些后悔没和徐勋等人住在一处,可再一想解决这一切的唯一契机,就是他最初根本就不下江南来!
老半晌,刘瑾才迸出了一句话:“好,很好,想不到你拿着皇上的俸禄,却给外人说话!”
“公公这话就错了,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自然是有德者居之。”尽管刘瑾乃是司礼监掌印,中官之首,但万锐如今知道宁王谋划已成,自然没有丝毫害怕的,笑眯眯说了一句话后,为了坚定刘瑾的决心,他少不得又凑近了一些,低声说道,“好教公公得知,此前钱大人奉旨来查宁王事,亦是为宁王折服,甘愿效命。听说他如今掌了内厂和东厂,只要有您刘公公和他麾下那些人手在,何愁大事不成?”
钱宁,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这个三姓家奴!刘瑾险些没气炸了肺,可偏偏还得按捺着不能立时三刻表露出来,这顿时险些没憋成内伤。他忍了又忍,最终好容易顺过了气,却是无力地冲着万锐摆了摆手道:“好了,这些咱家都知道了,你先出去,让咱家想一想。”
万锐自然不担心刘瑾会愚蠢到把宁王的图谋泄露出去,只要那盟书上刘瑾的签名和血指印还在,宁王捏着这样的大杀器,就足以让刘瑾不得不应命。于是,他很是恭敬地行过礼后,随即才悄然退出了屋子。待到从甬道出了刘瑾这一重院子,他到外头一上肩舆,立时就召来一个小厮,低声说道:“去报个信,就说咱家这儿又给刘公公上过猛药了!”
刘瑾正面临平生之中最大抉择的时候,徐勋借的那处富商宅子中,徐勋和朱厚照两个人正对坐炭盆边烤着火,紧跟着,朱厚照才抱怨道:“都说南方天气好,朕看这大冷天一点都不好过,阴冷阴冷,连被子都是潮的,这几天晚上都至少得灌两个脚婆子才能睡!哪里像北方,家里通上地龙,烧着火炕,再冷的天也大可过得……冻死朕了,说起来这大冷天的晚上,刘瑾刚到就去找宁王干嘛?”
朱厚照不是定得下心的性子,心里装着宁王的事,此前那几天无论是吃喝玩乐都心不在焉,这天刘瑾一到,徐勋巧妙地撩动了他的心思,当即竟是使其生出了晚上去宁王府那儿蹲守的主意来。而徐勋不但答应了,而且还亲自奉陪了一趟。即便是有南京锦衣卫的人在一旁打掩护,可这等大冷天监视王府却很不好过。所幸刘瑾并没有让徐勋失望,果然急不可耐地到宁王府走了一趟。于是,面对朱厚照那有些阴霾的脸色,他便若无其事地伸出拨火棍拨了拨那炭盆中烧红的炭。
“刘公公大概也是心中不安,所以想先去宁王那儿看一看问一问吧。”见朱厚照先是摆着皇帝的态度,徐勋便顺口答了一句,发现小皇帝倏然抬头看着自己,眼神中没有以往听到这种开脱的如释重负,反而流露出几分疑忌,徐勋便笑着说道,“皇上也说了,刘公公曾经自陈收过宁王的好处,既然如此,他难免心里有些疙瘩。再加上本来就是为了这事来,去求证一下并不奇怪。”
“希望如此……”朱厚照的声音低沉了许多,老半晌又叹了一口气道,“他跟了朕这么多年,朕绝不希望他在这种事情上还要藏着掖着!”
次日一大清早,当徐勋等人用过早饭出门之际,刘瑾的车马已经早早等在了宅子门外。尽管一整个晚上都是在辗转反侧中度过的,可以说是连日赶路之后还没睡一个好觉,但刘瑾早上特意吩咐了人给自己好好装扮了一番,倒是看不见眼下的那层层青黑。照旧和平常一样和徐勋等人打过招呼,刘瑾正以为徐勋还要和在南京一样当甩手掌柜装清高,谁料徐勋突然丢出了一个提议来。
“既然都到齐了,今日便一路去都司衙门,一路去布政司衙门,一路去按察司衙门,顺便巡抚巡按都一一见一见,把宁王府的这点破事早日料理完了,咱们好回去不是?”
这么快!
刘瑾心头咯噔一下,可眼见张永谷大用带头应是,马永成三个也是毫不犹豫跟着附和,他立时意识到,今次出来,他早就不可避免地被孤立了!就如同宁王朱宸濠说的,在小皇帝对他信赖不如从前的情况下,倘若不想办法自救,回京之后必然没什么好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