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听好像又没事,朱广谦虚几句,等着下文。
“但是……”督邮话锋一转。“朝廷发下公文,凡是因黄巾乱,积军功为长吏者,皆沙汰之。朱县尉,你上任以来,可作过什么实事?”
各县的丞和尉,秩二百至四百石,是为长吏。
朱广听他拿这话来问,便道:“县中名编壮士籍的男子,长久未有训练;城防也年久失修,不堪用。下官已和县令,县丞商量,准备……”
“我问你作过什么实事?”
不会听人话?我这不正说着吗?难道我考察县乡,总结出问题所在,不算实事?心头恼怒,颇能体会刘备他们想揍督邮的心情,一时不答。
那范阳令知朱广骁勇有战功,到任来也干实事,有礼节,县中上下称赞。有心周全他,便道:“督邮有所不知,朱县尉方到任,便杀退黑山贼,保全县中百姓。这月余时间,更是不辞劳苦,奔走于县乡之间。”
县丞也替他开解,督邮听了,未置可否。
范阳丞察颜观色,见那督邮虽然言语上有为难之意,却也还留有余地,没把话说死,这事应该还有商量。县丞是邻郡广阳人,也不过就二十岁,跟朱广倒还谈得来。心知督邮不过是想让县尉孝敬。
当下,便向那督邮言道:“朱县尉下乡方回,来不及准备,还请督邮暂缓时日,容后再详细汇报。”
督邮听了这话,心说范阳还是有懂事之人。看那县丞一眼,问道:“你是范阳丞齐周?你的事我也知道。”
齐周眉头微蹙,你连我也盯上了?
好容易把那瘟神请回馆驿,范阳县三个主事的嗟叹不已,朝廷法度坏到如此地步,督邮下来视察,不问地方官员是否贤能,只想着捞钱!黄巾祸乱的教训难道还不够重吗?
范阳令怕朱广年轻气盛,绕不过这弯子,好言相劝道:“你也不必忧虑,世道已然如此,舍几个钱,少些麻烦。若有难处,你只管开口。”
朱广谢了他,看着时候不早,便打算回家去。
县丞追上来:“我看你忿忿不平,可别冲动,忍得一时算一时。”
“那要忍到何时?他这回要钱,我若给了,必然还有下回。我又没什么钱,只能在百姓身上搜刮!”朱广怒道。
齐周看他一眼:“那就刮吧,大家不都这样么?”
“嘿嘿。”朱广咧嘴一笑,也不跟他多说,转身就走。钱是好东西,谁不想要?可我要的不是这三瓜两枣!
“你急什么?一句戏言而已!”齐周又撵上来。他比朱广大几岁,早年曾是郡学生,年轻人血气方刚,犯了事,受到了官府处分,很憋屈了一阵。后来拜到大儒卢植门下,如今作个县丞,也算不辱没老师的名声。
“督邮这一关,你必须先过了,否则就得给夺了官。你若没钱也不妨事,我有,只算你两成利息。”齐周开始出馊主意。
朱广一听就笑了:“你作什么官?该经商去才是。”
齐周面色不改:“富与贵,人之所欲也,圣人尚且不能免俗,何况是我?”
朱广思索片刻,点头道:“罢了,若真过不去,两成就两成吧。”
“你还当了真?行了,你也几天没回家,去吧,钱不用担忧,事更不必放在心上。”
朱广因下乡几天未归,急着回去看母亲,也不跟他瞎白话,便离了县署返家。他这个县尉“秩二百石”,不全发粮,也会折一些钱和物,虽不说富裕,但也够用。到任以后,齐周帮着张罗,租了这所房子。
到家里,自然不会跟母亲提官场上的事,只顾自己琢磨着怎么渡过督邮那一关。虽说县令县丞都开了口,叫他要钱吱声,可这毕竟不太好。难道,真要学大耳哥,把督邮饱揍一顿,弃官逃亡?
哪知第二天去县署,督邮说话虽然仍是那副鸟样,却没再为难,在听取了朱广详细报告之后,还嘱咐了几句,叫他勉力用心。
这怎么个意思?督邮走后,齐周私下里问朱广,你送钱了?得到的回答却是,我那钱不是还在你那儿么?
左右过了这一关,也不想其他,遂于县中集合壮士,勤加训练,又使人将护城壕挖深,置尖木于其中。并整备器械,以备有贼来犯。
自上回到任那天杀散了一股黑山贼,数月间不见侵犯。倒是临近的新城县,唐县时常遭贼侵扰,但凡在范阳有亲的,都过来投奔。一时朱广在郡中甚有美誉。
这一日,朱广在县署理事,审乡官名单。县尉这个职务跟警察局长兼武装部长差不多,偏上摊上范阳这么个地方,事务巨细但凡职责之内,都要朱广亲力亲为。好在县丞齐周跟他关系不错,时常帮着支应。
忽听得城里警锣大响,朱广将笔一扔,拔腿就往外窜。没出门,高顺领着几个人匆匆进来。一看,都是乡里的亭长和游徼之类基层官员。
“怎么?有警?”朱广疾声问道。
“县尉,黑山贼倾巢而出,至多晌午便到县城!”一亭长满头大汗,喘息着说道。
脸色一变,倾巢而出?历史上,黑山贼最盛时号称“百万之众”,要是真全来了,一人一泡尿也能把范阳淹没!
高顺补一句:“少说有数千贼人。”
“乡民如何?”
“撤了一部分进城,还有些自相散逃了。闻听消息,那贼首,一个唤作李大目,一个唤作张雷公,都有勇力,盘踞山中,有万余人马,常往邻县劫掠!”
不管是数千,还是万余,对范阳来说都不是好消息。自己手里捕吏、快手、壮士,拢共就几百人,这回乐子大了。
众人见他不言语,也没人敢开口再问,只心急火燎地等着下文。
“叫陈忠把能在马上作战的集合起来,由他带着,等我命令。高顺,你带两百人作预备,以防城上支应不住。县署的捕吏快手都撒出去,给我盯紧城里,但凡有个迹象可疑的,都抓,宁枉勿纵!”
他说完,众人有了主心骨,自然不用多说,各自分头行事。
安排完毕,换上戎装,匆匆出了县署,后头跟来县令县丞,一同登上城墙。
往城前一看,惊恐的民众正陆续涌入县城,升斗小民真不是乱叫的,这都逃命的关头了,怎么还拖牛拽羊?
“若有贼人混杂其中如何是好?赶紧闭城?”范阳县令道。
朱广不以为然:“县令不必忧虑,除上城御敌的壮丁之外,城中亦有人巡逻。但遇行迹可疑之人,立时逮捕!”
县令左右观察,见县中及龄壮士都持了器械上城守卫,虽慌不乱。又见城顶上多备箭矢、石块、木桩等物,心头稍安。庆幸着当日那督邮没有遣散朱县尉,否则今日怎么过?
朱广见其惊惧,劝他回县署坐镇,范阳令却道:“守土安民乃职责所在,安敢偷闲?”
正说话间,一片惊呼传来。城上众人疾视之,只见数里之外,一片杂乱的百姓向着县城极力奔跑,却不时有人扑倒在地。再看后头,黑压压一片山贼!
这时讲不得什么仁慈,朱广立时喝令关闭城门。那刚以为要逃出生天的百姓见闭了城,绝望中慌不择路,四散往他方去。
那贼人倒也不去追,都奔着县城来。方才报告说,这李大目,张雷公贼部,有万余人马,朱广此刻一看,虽然水分比较大,但三四千还是有的。这些山贼并不见头裹黄巾,想是为了躲风头。
蜂拥来到城前,乌泱泱一片也没见列个什么阵。
观察贼人阵势,看到有长梯,倒不见其他攻城器械。朱广心中安稳了些,只有先倚仗弓矢射杀,再依靠那道护城壕阻挡,一旦贼上了城,这些壮丁能否顶住就难说了。
“但愿你的训练有用。”齐周小声说了一句。万一城破,黑山贼会不会放过百姓不知道,但他们这些作官的,一家老小绝跑不了。
“你怕?”朱广侧首问道。
齐周转过脸来,认真地点了点头。
护城壕前三里地,黑山贼停了下来。虽然阵形散乱,步伍也不整齐,可胜在人多!人头攒动时,竟有遮蔽范阳西郊之势!
“传令,各部壮丁不得命令,严禁擅自放箭!违者,杀!”
朱广话一出口,惊得县令侧首来望。心说到底是战场上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平日见他有礼有节,眼下群贼当前,一开口就喊打喊杀!
命令传下,那各部壮士绷紧了皮!眼见黑山贼人多势众,谁不惊慌?但愿这位县尉大人能带领咱们逃过一劫吧!
城外,黑山贼的喧闹和嘈杂渐渐停了下来。这些人大多都是从广宗曲阳两地逃散的,上过阵,见过血,不是普通山贼可比。望见城上守卫森严,他们知道,今天少不得一场恶战。
贼群中,有两人骑着马。其中一个眼大如铃,不瞪也吓人,想必就是所谓的“李大目”,旁边那个相貌威猛,眺望城上,口中道:“听说范阳来了一个县尉,也不怎么样!”他这话,本是平常语气,可听在旁边贼人耳里,不啻炸雷,必是“张雷公”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