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士翰原想自己家中有父母约束,兄弟姊妹又多,杜士仪留着自己在修缮一新的樊川老宅住,他这个忙活了大半年的营造总监可以好好享享清福,可谁曾想到,关试次日,那接踵而来的道喜祝贺的人险些把一条崭新的门槛都给踏破了。而他作为杜士仪的堂兄,不得不痛苦地每日端着笑脸迎来送往——杜十三娘倒有心帮忙,可她毕竟是未婚的少女,杜士仪则成天出门,不是其他新进士处有邀约,就是为了别人的道贺而去拜谢,亦或是被王家兄弟拉出去诗文会友——总而言之,他完全指望不上杜士仪,自己竟是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送礼的人中,樊川韦杜各房各支占了大头,但长安城中各家和杜士仪熟络的王侯公卿也同样不少。宁王岐王自不必说,这两位天子兄弟所送的礼物截然不同,宁王是一管长笛,岐王则是一匹骏马。楚国公姜皎之子姜度大方豪爽,直接打包赠了美婢四人,杜士翰看着眼馋,结果全都被杜十三娘留着让秋娘和竹影甄别观察,他连个面都见不着。而毕国公之子窦十郎亦豪气得很,送来了一个精擅胡腾的西域舞者并乐师两人,这却更让他头疼该如何安置。
好在斟酌回礼等等有杜十三娘包办,否则他就是多几个心眼都不够用。而东都永丰里崔氏命人送来贺礼的同时,还同时将此前杜士仪最熟悉的赤毕刘墨等一众从者送了来帮忙,杜士翰这才算有了帮手。一个月功夫转瞬即逝,到了三月初三关宴的前一天午后,他好容易打发走又一拨前来求见的外乡举子,一面捶肩膀一面回到杜士仪的屋子,却一进去就看到杜十三娘正在亲自给杜士仪戴着一顶长脚罗幞头。
“这就要走了?”
“明日三月三的芙蓉园关宴,是从早上开始,一大早赶二十里路进城太急了,再说那时候风尘仆仆让人笑话!”杜十三娘看着铜镜中神采飞扬的兄长,一时不禁抿嘴笑了起来,“阿兄,从前不是天子亲临,这芙蓉园关宴还是私宴的时候,听说都有不少公卿权贵抢女婿,你可千万小心点儿!”
“你再打趣我,我就去芙蓉园找个妹婿来,趁早把你给嫁了!”
听到杜士仪笑呵呵地打趣了一句,杜十三娘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不消一会儿就停下手退后两步打量着他。见那一袭寻常白袍穿在兄长的身上显得神清气爽,杜十三娘竟没留神杜士翰就在身后,竟是就这么撞了上去。
“好了好了,十九郎你赶紧走!”杜士翰赶紧扶住了杜十三娘的肩膀,对着杜士仪摆了摆手道,“你留在家里,十三娘就知道围着你转,那些记账回礼之类的事情都顾不上了,更不要说其他的,你走了她还能帮上忙!十三娘你也不用瞧了,你阿兄自然是神清气朗风流倜傥天下无双……”
杜士仪被杜士翰这巴不得自己快走的架势给气乐了。然而,长安城离着二十里路,城中又大,他甚至不去此前经杜思温劝说买下的宣阳坊私宅,他说好了要到距离曲江池最近的敦化坊颜宅蹭一个晚上,这会儿也就不再耽误,对杜十三娘又嘱咐了两句,便带着赤毕和田陌出了门。后者自然是宁可留在家里种菜,亦或是整理书房,也不愿意出门浪费一整天时间,可杜士仪着实看不得如今比自己身量还高的黑小家伙越来越宅,不由分说便拖了他上马。
这一夜,五十七名进士之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明日那少有的荣耀而激动得一夜未眠。而在宫中,因为明日那一场少有的盛宴,含凉殿中的王皇后再次气急败坏摔了杯盏
从临淄郡王妃、平王妃、太子妃到如今的皇后,她这一路吃了无数的苦,本以为没有什么熬不住的,可是,那些困窘的生活和如今如同囚徒一般的困境比起来,却根本算不上什么。父亲的故去只是巨大打击的开始,因为她在父丧之中,按礼制不能承欢,更加无法留住天子,再加上王守一在今年岁举上出了手,李隆基虽没有发作,可刚刚离去的时候撂下的一句话,简直让她刻骨铭心。
“你有丧服在身,明日芙蓉园关宴,朕会带柳婕妤去。”
若不是二月末时,武惠妃所出的十五皇子李清终于还是没有捱过去,明日李隆基带的人就不是柳婕妤而是武惠妃了!可即便是她设法让李隆基更近柳婕妤,这个消息她实在没办法高兴得起来!
“皇后殿下,柳婕妤翻不出天去,要知道,张相国和驸马可是多年之前就相识相交了。”
“是啊,总算张嘉贞拜了相,否则这前头无人,后头处处受气!”王皇后说着便咬了咬牙,随即看着身旁的宫女,低声说道,“你回头对阿兄说,让他继续派人去找那生子的秘药!王家女儿素来都好生养,我就不信老天如此不开眼!”
当大清早车驾顺着夹城前往城东南的芙蓉园时,尽管身后的车中便是盛装的柳婕妤,但李隆基却在心中品评着截然不同的王皇后和武惠妃。一则丧父,一则丧子,王皇后的脾气越来越急躁易怒,动辄给他脸色瞧,而武惠妃虽则是那一日哭得几近昏厥,这两日亦显得消瘦黯然,但昨夜听说他今日要带柳婕妤亲临芙蓉园,一观今科进士,她还是盈盈贺他科举得人,更是援引了太宗皇帝的一句老话。
“妾恭贺陛下,天下才俊,尽入彀中。”
想到这么一句话,李隆基不禁得意地摩挲着唇上髭须,面上露出了神采飞扬的笑容。等到銮驾来到芙蓉园紫云楼前,他下车登楼,但见园中百花绽放,芙蓉池上波澜不惊,时有飞鸟成群飞过,较之大明宫的雍容大气,此地更显优雅别致,他不禁轻轻颔首,待发现并不见那些白衫前进士,他这才开口问道:“今年登科的那些才俊呢?”
“大家,他们正在芙蓉园外等候。”
“既然他们才是今日主角,何用等候,快让他们进来。”见高力士立时吩咐人去办,他便轻轻一招手,见柳婕妤轻轻提着裙子款款上了前来,李隆基便笑道,“今日三月三上巳佳节,春光明媚百花齐放,可谓是天公作美!今科状元郎解试、省试、关试皆豪取头名,爱妃素来以诗赋见长,一会儿不妨当面考较!”
今日王皇后和武惠妃都因有丧在身不得前来,即便赵丽妃身体病弱,但天子越过刘华妃皇甫德仪等旧人,点了自己随行,柳婕妤只觉得心中兴奋难当。可是,当李隆基提到杜士仪时,她面上笑颜如花,可心里却一时揪了起来。柳惜明固然有千般不好,可终究是她的嫡亲侄儿,而嫂子宋夫人因为遭到那样巨大的打击,一气之下竟在佛寺静修,一时宋家对柳家亦恼怒万分。这一切,还不都是拜那杜十九郎之赐!
曲江也好,芙蓉园也罢,俱是名垂千古,而前者无论王公贵族平民百姓都可随时游玩,后者却属于禁苑,平日官民都不得一窥其中形状。尽管自高宗睿宗年间,芙蓉园便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整修,可真正动土最多的,还是开元年间。如今徜徉其中,杜士仪和其余前进士一样都是赞叹不止。远远看见前头旌旗招展,一座红白相间的楼阁平地而起,重檐飞庑,两面飞拱接重楼,雄浑大气之中,不失小巧别致,正是紫云楼。
正当他忍不住为之驻足之际,身边却有一个小宦官跑了过来。其他人都知道他是曾经入宫见过天子的,此刻目光虽则殷羡,却都知情识趣地避开了,而那小宦官赔笑行过礼后,却开口说出了一番让他吃惊不小的话。
“状元郎,惠妃使奴婢知会一声,今日柳婕妤相伴圣人亲临紫云楼。柳婕妤素来以诗赋见长,兴许会出题为难,还请杜郎君有所预备。”那小宦官提醒完了这两句,便提高了声音说道,“圣人言说,今日大宴,不可无助兴的节目。大宴之后,请状元郎和苗郎君二位青春年少的郎君为探花使,与今科其他新郎君一起,往长安各处名园访求名花。届时不但芙蓉园内杏园牡丹园,长安各处名园尽皆开放,任君采撷。倘若为其他新郎君盖过,状元郎和苗郎君两位探花使便等着罚酒吧!”
苗含液陡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立刻停下了步子,待听得是天子钦点自己和杜士仪为探花使,他只觉得心中激荡难以自己。此时此刻,两度输给杜士仪的不服和羞恼全都被他抛在了脑后,他想的竟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不论如何,定要在天子面前一展所长!
杜士仪想的是那前头武惠妃特意让这小宦官带来的提醒,而苗含液则是憋足了劲头想出彩,至于其他未被点为探花使的前进士们,听得自己也同样参加比拼,说不定也有面圣的机会,登时全都提起了十分精神。一时间,正午赐宴之时,面对那四时珍馐佳酿,大多数人都无心品尝,倒便宜了杜士仪仔仔细细品尝着每一道菜,到最后应旨意和苗含液一块登楼的时候,见天子身侧恰是侍立着一个年方二十许的丽人,他心头立时确认了刚刚那告诫。
“二卿探花,不拘什么花,尽可带回来!若是得品评为群芳之冠,届时朕将亲手为这魁首簪鬓夸官,以示荣宠!不过,为防名园之前你们俩吃了闭门羹,可各带内官一人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