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是岳五娘的声音,杜士仪不禁四下一扫,见其再也不见踪影,他也就不再花那没用的功夫,径直往前走去。不消一会儿,他就远远看到了竹林zhōng yāng的一处草亭,却只见好些萤火虫正绕着草亭上下纷飞,那种流萤点点映星光的美景,让人不知不觉便沉醉其中,就连步伐都慢了下来。待到近前,他就看到一身道装打扮的王容正席地坐在其中,对他微微一笑就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萤火虫。
“真是难能看见这许多流萤都聚集在一起。”
“想是景龙观中有活水,再加上草木繁盛,道士也好闲人也好都不多,这才会聚集了起来。”王容见杜士仪在面前坐下了,遂收回了刚刚看萤火虫的目光,“我求了金仙公主,在这儿住了三天,天天夜里都到这草亭来,但要说天气最好的,还是这一次。”
“难得见一面,却还要花这许多功夫。”杜士仪轻轻叹了一口气,见王容的身边除了一盏小小的琉璃灯,还有一个小小的风炉和铜壶,他不禁开口问道,“你如今从金仙公主修道,琉璃坊中的事,难道还是亲自打理?”
“有阿爷呢,我本来也就不过帮忙看看账册,有些阿爷忙不过来的事情再接过来。眼下不在家里,阿爷反而能松一口气,免得登门求娶的人多了,非富即贵,他左右为难又不好开罪。所以说,金仙观真的是个大好地方。”既然彼此的心意都剖白了,王容也就恢复了从前的落落大方,见杜士仪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饶是大唐女子不畏抛头露面,她更是常常出现在人前,此刻在那灼热的目光下,她的双颊也不禁露出了微微红晕,“杜郎君,你这是在看什么?”
“我在想,你是长安首富的千金,自然是求娶者趋之若鹜,所以不得不遁入道门暂避一时。而我只不过一个jīng于试场的酸书生,却也被人青眼相加,为了不被硬塞一个公主,不得不编出一个命中克贵女的瞎话来,还请司马宗主替我圆谎。说起来,我们真是像得很。”
“因为都是别人眼中的香饽饽,所以像得很?”王容扑哧一笑,顿时被逗乐了,“杜郎君是前途无量的官人,我却不过顶多是万贯嫁妆而已,哪里能够相提并论。当然,要说惹麻烦的本事,我也大大及不上你。自打你回京之后,这都出过多少事了。”
“你不要和我师兄一般,把这些事情都归结在我身上好不好?”杜士仪无可奈何地一摊手,这才苦笑道,“我也不想被人惦记四处仇家,问题是要想扬名,就总免不了成为众矢之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在我有信得过的朋友,也有信得过的知己。此番二位贵主处,你替我陈情,就比我贸然登门求助要自然得多了。”
“你都说知己了,还提如此举手之劳的小事?”王容说着便挪了挪身子稍稍换了个坐姿,这才轻声叹道,“要像这般在星光萤火之中谈天说地,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今夜之后,也不知道何时再能相见,我已经让白姜去预备茶水,亲自烹茶待君。”
尽管前时王维被贬,岐王身边的王府属官几乎换了一茬,对于杜士仪来说兴许是一次危机,可对她来说,却消弭了一次近在眼前的危机。天子杀鸡儆猴冲着岐王下手,申王终于不得不韬光养晦,放弃打纳她为孺人的主意,父亲也能够松一口气。而如今他又平安度过了主持京兆府试这入仕之后的第一道关卡,正是值得庆贺的时候
杜士仪听到烹茶二字,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些年来见识过好几次的葱姜八角茴香等各sè调味茶,不得不强压着那种反胃的冲动,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道王娘子烹茶时,喜欢用什么调味?”
“调味?”王容先是一愣,继而不禁挑了挑眉道,“若是杜郎君有其他喜好,我待会便再让白姜去厨下看看。依我自己本心,却是喜欢更本sè,什么都不加的清茶。虽然不合如今品茗文人雅士的口味,但细品却更清醇。”
“清茶就好。”杜士仪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说道,“我可是怕了那些往好好的茶汤中加葱姜盐之类作料的东西……简直比吃药还可怕。”
如今最流行烹茶品茗的,大多是佛寺道观,而那些文人雅士之中,也渐渐有此之风。然而,如王容这般喜欢纯粹烹煮茶汤的,却是少之又少,因此听到杜士仪竟然也不爱那些更流行的茶汤,王容顿时不可思议地惊咦了一声,随即便笑了起来:“那可真的是太巧了不瞒杜郎君你说,我只会烹清茶,倘若真往里头加那些作料,一不留神加错了分量,说不定你就得硬着头皮品尝了。”
说话间,却是白姜取了茶具回来。她和杜士仪也见过不止一次了,可这会儿再见,她一面摆放东西,眼睛却忍不住往杜士仪身上好一阵偷瞟,直到最后听见自家娘子轻轻一阵咳嗽,她低头一看,注意到那小小的茶盅竟然不是放在茶盘中而是在外头的竹席上,她登时红了脸连连谢罪。
“没事,上次她见我,应该还是在幽州时候的事情了,如今心中好奇也是应该的。”杜士仪笑眯眯地对白姜轻轻点了点头,欣然说道,“今夜有劳。”
“杜郎君太客气了。”白姜慌忙低下了头,这下子再也不敢东看西看,等到东西都布置好了,她有些担心地扫了王容一眼,这才起身离去。然而,离开草亭走了几步,她仍然忍不住回头瞅了一眼,见杜士仪和王容相对而坐,仿佛相谈甚欢,她方才按着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
怪不得听到传言中说杜郎君命中克贵妻时,娘子会在震惊之后,写了一首那样的抒怀小诗。如此郎才女貌,却不知道要等多久方才能成就好事
罗绢筛茶末,清泉烹茶汤,梨木杓撇去浮沫,越州瓷碗盛茶……对于杜士仪来说,对这种很少得见的烹茶之法,他觉得既陌生又新奇。而在他这样的认真观赏之下,王容渐渐就有些出了汗。到最后送上那个茶碗的时候,她就不禁微嗔道:“杜郎君没见过烹茶?一直这样目不转睛”
“真没见过。”杜士仪苦笑一声,老老实实地说道,“我统共喝茶也没喝过几次,更不要说烹茶了。”
他见过茶工在锅中翻炒新鲜的茶叶嫩芽,也见过用水泡茶,更见过所谓的功夫茶,可哪里见过这样麻烦只为喝一杯茶?而且据王容所说,这茶饼还是之前自己亲自烤制过的,从这一点来说,他可和风雅完全沾不上边
品着这一杯虽然微微苦涩,可仍然和后世茶水有莫大区别的茶汤,杜士仪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王娘子,不瞒你说,此前我在幽州时,曾经在奚王牙帐盘桓过许久,因缘巧合与固安公主结下了交情。我为了安抚奚族其中三部,答应过她将茶叶送去奚族,还传授过制作nǎi茶的方法。尽管如今已经送去了,但固安公主的那几个从者若一直奔走于川中,未免不便,所以川中那边我想请你代劳,如何?”
自己离开幽州之后,杜士仪还在那儿盘桓了很久,后来还流传过奚族内乱的消息,王容也担心过好一阵子。此时此刻,听到杜士仪轻描淡写地透露出了其中一部分隐情,她不禁双目异彩涟涟,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问道:“你想和奚族用茶叶换什么?”
“换马。”
听到杜士仪言简意赅地吐出了这两个字,王容不禁若有所思地用拇指揉按眉心,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奚人反复无常,是否会不认账?固安公主毕竟是和番公主,此次虽受了褒奖,可怕就怕有什么万一她无法转圜。”
“固安公主虽是和番公主,但她有勇有谋有断,只要她在奚族,此事便能够做得。而且,不瞒你说,因为同舟共济了一场,我如今能叫她一声阿姊。”
“啊”王容不禁轻轻惊呼了一声,旋即不禁莞尔,“既然如此那就容易了,我这些茶叶,还是特意让人从蜀中买回来的,只可惜京城所需不多,大老远送这些来成本不菲。如今既是有你这句话,我请人采买时加大分量就行了。不过,京中两位贵主赏识,奚地一位公主垂青,杜郎君你还真的是和各位金枝玉叶有缘,难怪圣人也一度想让你尚主
这最后一句戏谑之语说得杜士仪自己都为之一愣。想想这三位公主年纪都比自己大,相处言谈之间,仿佛也都更多得把自己当成弟弟,他不禁笑着耸了耸肩道:“大概是因为我该老实的时候老实,该风趣的时候风趣,该帮忙的时候帮忙,所以她们自然都觉得我是值得信赖的人。”
“值得信赖么……”
见王容轻轻喃喃自语,杜士仪突然又展颜一笑:“你也是一样。若有难决之事,不妨也告知于我。否则,每每都是你帮我的忙,我这情分欠的越来越多,只进不出,岂不是有失公平之道?”
“公平…杜郎君不去做商人真的可惜了”王容哑然失笑,但心中却只觉得暖意融融,“那好,rì后若我有难事,我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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