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本在门下省,中宗时移到了中书省,因而近些年来,中书令之位更重于侍中,便是由此而来。政事堂中设吏、枢机、兵、户、刑礼五房,尽管供事其中的多半是流外的吏员,但手掌机要,地位却是非比寻常,较之尚书省六部的令史却还要更胜一筹。如今政事堂中总共两位宰相,源乾曜大多数时候都在门下省,议事方才过来,张嘉贞一人坐镇发号施令,对于此前在外官任上耽搁多年的他来说,可以说是风光无限。即便在京兆府试一事上头稍稍坠了些声势,可终究并没有动根本。
此时此刻,他便是召了自己一手提拔下来的四大于将,沉默良久方才轻声说道:“姚崇死了。”
尽管此前姚崇突发重疾的事已经禀告了天子,朝中重臣多半已经知情,然而当这位一代名相的死讯真正从东都洛阳传来,无论苗延嗣还是员嘉静等人,全都觉得震惊非常。毕竟,姚崇去东都是为了天子明年巡幸,不想却最终撒手人寰,这生死还真的是智者难料。足足好一阵子,却是苗延嗣先开口问道:“这么说,并州张使君重新入朝拜相,应是再无阻碍?”
每当听到并州张使君这个名字,张嘉贞总觉得仿佛在说从前的自己,此刻更是心情烦躁。然而,此刻他不能在下属面前乱了方寸,当即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道:“圣人几次提到过张说建下大功,需得酬功嘉奖,再加上他与圣人又有当年藩邸旧情,拜相应是无疑。只张说此人……”
张嘉贞想说张说xìng情刚愎不能容人,可话到嘴边想到这是政事堂不是自己的私宅,他总算是收敛了一些。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他便淡淡地说道:“只看他回京之后官拜何职了。幸好王竣自己太过自负,郭知运给他使了那样一个大绊子,否则此番就不是张说一人,而是连同王竣一道好了,先不提这些,近来宇文融检括逃户,几度入紫宸殿面圣,圣人对他嘉赏有加。我真是看走眼了,那样一个年岁不小却在仕途蹉跎多年的家伙,竟然在财计上有那样的本事,源乾曜固然年纪大了,眼光却如此犀利”
“源翁只是为京兆尹任上方才碰到了这等人才而已,倘若相国有源翁那样的机会,必然也能举荐贤才。”苗延嗣知道张嘉贞不是真的赞源乾曜,而是懊恼这样的大事让源乾曜占先,不动声sè劝解了一句,这才从怀中取出一份奏疏双手呈送了上去,“说起来,今天得了一篇奇文,故而想让相国瞧瞧。”
“哦?”张嘉贞接过之后展开一看,顿时愣住了。他面sè微妙地递给吕太一,而这位中书舍人看过之后同样面sè微变,等崔训员嘉静四人递过一圈后又回到了苗延嗣手中,张嘉贞方才似笑非笑地说道,“这蓝田县主难道真以为身为宗室便能让圣人什么都听她的?就算固安公主并非辛景初嫡女,那她身为嫡母,当初便和辛景初一样有冒婚之罪,岂是失察两个字能够蒙混过去的?还想让自己的女儿册封公主嫁给奚王李鲁苏,她这简直是痴心妄想”
“不过一无知妇人。”吕太一哂然一笑,对苗延嗣呈递这种乱七八糟的奏疏给张嘉贞很有些不以为然,“既已册封,便是木已成舟。再说固安公主去岁安抚奚族有功,陛下也嘉赏有加,倘若如今此事传扬开来,那于陛下亦是圣德有损,更何况番邦必以为笑柄。”
“话不是这么说,须知陛下赏赐固安公主,是因为她在奏疏上如此陈情,而奉旨观风北地的杜士仪也这般上奏。”一提到这个名字,苗延嗣心中便不知不觉压着一团火。然而,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他已经这样把话说到了点子上,张嘉贞却是眉头一皱,继而竟踌躇了起来。觉察到张嘉贞是因为前时碰到那样一个大钉子,未必再愿意因为杜士仪这么个小字辈再生枝节,咬了咬牙的他正想再添两句要紧话,却只听门前一个令史轻轻咳嗽了一声。
“相国,宫中传讯,令中书拟旨,赏赐玉真金仙二位公主绢二百匹。”
这赏赐诸王贵主的事是常有的,然而如今并非时令节rì,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喜庆,突然有这样的旨令,张嘉贞登时大为奇怪,当即出声让人进来。然而,等到那令史进得门来恭恭敬敬解说,之前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进宫时在chūn明大街上险些为蓝田县主家疯马所伤,他想起刚刚所议之事,面sè顿时变得异常古怪。他没有在那令史面前流露什么,打发了人出去之后,便沉声说道:“蓝田县主闯了这样的祸,她所言之事圣人断然不会理会。这事情不用去管了,宗室之事自有宗正寺,我这个宰相何必越俎代庖圣人明年又要巡幸洛阳,还是先把此事预备好更为要紧。”
等到众人散去之际,张嘉贞方才留下苗延嗣道:“杜十九郎固然年少得志,然则万年尉虽高,终究不比近臣,你不用过多惦记他,以免源乾曜借他生事”
苗延嗣想到前时源乾曜借题发挥,顿时心中大凛。果然,张嘉贞又轻声加了一句:“姜皎家的老四,当年就在万年县试时为杜十九郎递过话。源乾曜能够为相,姜皎的举荐之功可是非同小可总之,如今张说即将回朝,不要节外生枝。”
张嘉贞决定袖手不管蓝田县主的事,苗延嗣虽然得了蓝田县主请托,私心也想借此牵构杜士仪,但也不得不就此罢手。于是,当蓝田县主得知从者闯祸的事,匆匆从城外别院赶回了胜业坊的辛宅,已经是事发两三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见丈夫辛景初唯唯诺诺在门前迎接,她恨不得用鞭子狠狠给这没用的家伙一顿,忍了又忍方才紧握了拳头,随即便恼火地喝问道:“那个该死的家伙呢?”
“县主饶命,小人万死”
那看到出了事便慌忙先逃了回来,想恳求主人出面为自己求情的管事齐三听到这声厉喝,慌忙连滚带爬地上前来砰砰砰叩头不止。见此情景,蓝田县主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脚把人踹翻了,却还不解气地在其身上狠狠踩了两下,这才气急败坏地说道:“把他捆了,送去辅兴坊玉真观……”
话还没说完,辛景初就小心翼翼地说道:“夫人……之前已经备过两份厚礼送去了玉真观和金仙观,但……被二位贵主给送还回来了。”
哪里是送还,分明是被人扔回来了
一旁的下人们固然心中腹诽,蓝田县主亦是为之柳眉倒竖:“岂有此理这样大的事,你竟然让人备礼去送?你摸摸你自己的脸,看看自己是什么货sè,便是亲自去也未必能让二位贵主消气,更何况派人我怎么会嫁给你这么一个没用的东西真是气死我了,来人,替我更衣,我亲自去见二位贵主赔罪”
见蓝田县主撂下自己便头也不回气咻咻地往里走,辛景初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掩不住的恨意,拳头捏紧了放松,放松了再捏紧,这才强忍没有发作。他不过是一个从六品的长史,这还是之前女儿册封公主时方才从太常寺主簿升任的,之后再未有寸进。他没有底气也没有能力和妻子打擂台,唯一能做的只是把怒气发泄在别的东西上头。一想到蓝田县主之前在城外别院和别的男人厮混,他忍不住又狠狠咬紧了牙。
“都是你的人惹出来的事,与我何于元娘已经是公主,你还以为是往rì随你拿捏的庶女?”
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念叨了这一声之后,辛景初突然转身径直出门。直到上马之后几个心腹随从簇拥了上来,他方才冷冷说道:“去南城阿满处,今夜不回家了她惹出来的事,让她自己收场”
当蓝田县主换了一身华贵衣衫出来,预备叫上辛景初一块去辅兴坊向玉真金仙二公主赔罪,却得知丈夫撂下自己出门的消息,一时气得七窍生烟。可事已至此,她也不得不单身上门。等到了辅兴坊那两座相对的道观前,她踌躇片刻便决定按照长幼先往金仙观去,结果令从者叩门之后,内中出来的一个女冠听到她的话,立时微微躬身道:“我家贵主因那匹疯马受了惊,正在观中静养,不见外客,县主请回吧。”
这**的言语噎得蓝田县主面sè赤红,却不得不亲自上前含屈忍辱求恳了几句。见着实无法通融,她方才改去了玉真观,结果同样又吃了闭门羹。又羞又气的她要来马鞭子,对着那闯祸的齐三兜头兜脸一阵乱抽,直打得人求饶连连脸上尽是血痕身上衣衫破碎,她方才住手,却是恼怒地一跺脚道:“走,先回去,明rì再来向二位贵主赔罪”
得知蓝田县主就这么回去了,玉真公主顿时嗤笑一声,又看着刚刚被自己请来,仔仔细细问了固安公主诸事的杜士仪说:“看看,真是好气xìng,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得罪了她,不是她得罪了我们没想到,这样草包的母亲,竟然会生出固安公主那样的女儿,真是奇闻。幸好我听说你见过她女儿,请了你来,否则还真是不信”
这时候,杜士仪方才字斟句酌地说:“言及此事,我倒想禀告贵主。这些天外头突然四处传言,说是……固安公主乃是庶出,并非蓝田县主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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