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公主别院那一场文人雅士云集的盛会,杜士仪将王容送到之后一经得知,只让霍清给玉真公主带了个信,丝毫没有露头的意思。
今rì的饮宴并不是安排在他四年前来过的那形同高山流水的山泉之下,而是在另一面,因而他索xìng就站在山泉下方的石栏杆旁,耳听那潺潺水声,眼见那清澈山泉流入眼前的小石潭中,再见内中小鱼嬉戏,明媚的rì光下透潭底,让潭水更显声sè,尽管刚刚佳人在侧却不得诉衷肠,但他的心却宁静了下来。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rì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杜十九郎如今不愿作诗,竟然做起文来了?适才还有人提到你的才名,若我说你就在此,恐怕邀战者定要不计其数。”
听到身后那戏谑之声,杜士仪回头一看,见是玉真公主今rì也不着道装,赫然一身男装打扮,看上去别显几分英气,他冷不丁想起了两人在这儿初次相见的情景,当即笑道:“刚刚我之所吟,拾人牙慧,不值一提。至于邀战,文无第一,这口气没什么好争的。今rì我来,一则是金仙观主托我护送玉曜娘子来此谈心,顺便探望探望玉真观主……”
“原来我只是顺便?”
见玉真公主眉头一蹙,那微嗔带恼的样子分外妩媚,杜士仪便轻咳一声道:“王钧之案,我已经禀告过金仙观主,也想对玉真观主再知会一声。”
听完那一番和杜士仪对金仙公主所言差不多的解说,玉真公主却在沉默良久之后,极其突兀地说道:“既然知道张嘉贞不于不净,缘何不趁着这个机会将他也一块拉下马来,反而要舍近求远去对付王守一?须知张嘉贞先逐王郎,又屡次险你于险境,如此良机若是错过,那就没有下一次了”
一口气说到这里,玉真公主仿佛难泄心头郁愤,来到那小石潭边,见内中鱼儿一动不动,她突然一把扯下腰中玉佩,就此奋力掷入潭中,随即才头也不回地说道:“而且你若要发动,我这里还有更好的证据,张嘉贞之弟张嘉祛当初在忻州任刺史期间有贪赃之举。阿兄最恨贪赃,只要此事一发,张嘉贞便再无翻身之机”
杜士仪没想到玉真公主看似悠游自乐,背地里却查到了这种事,他不禁大吃一惊。这时候,玉真公主已经转过身来,见他脸上满是愕然,便有意笑道:“怎么,很意外?得罪谁也不要得罪女人,他张嘉贞刚愎自用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也就罢了,偏偏一害王郎,二又一再把你当成眼中钉,自身却又不于净,这个宰相还有何力服众?”
“观主所谋深远,但眼下火候还不到。”把当初劝解宇文融的话拿来再次劝慰了一番玉真公主,杜士仪见她仍然是面带寒霜,显见并不愿意放弃,他便无奈地低声说道,“姚相国亦爱财纳贿,然则当初当政之时,圣人从未动摇其位;如今张相国虽远不如姚相国才于,可情不同而理同。有些事圣人能容忍,有些事圣人不能容忍。所以,还请观主暂忍一时之气,此事就交给我。”
“唔……”玉真公主扬起那张不染风霜的脸,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会儿,她方才轻轻吁了一口气道,“好,我姑且就听你的可要是听不到好消息,下次可就没那么便宜了”
杜士仪悄然而来,飘然而去,并未惊动别院中的其他人。纵使霍清,在前头代替玉真公主主持了好一会儿诗会,等主人回来,她见刚刚显得有些意兴阑珊的众人重新打起了jīng神,纷纷拿出了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佳词美句,跪坐在玉真公主身侧的她便低声问道:“贵主,杜十九郎这就走了?”
“走了……”玉真公主懒洋洋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了一眼那渐渐偏西的rì头,这才怃然叹道,“他是心志极坚的人,我和阿姊能做的也就是锦上添花罢了……也不知道是哪家女郎,方才能配得上他”
宇文融素来雷厉风行,转押了那两个行刑人之后,立时严加讯问。拷讯之一轮,就问出了得人银钱三十贯,令王钧速死的消息,甚至连此前杖责王钧时,将杖杀说成杖刑流配,却在宣制书之前塞了王钧之口的事实也供认不讳。当这一事实禀告了李隆基之后,天子果然大怒,令继续彻查。消息传入中书省时,尽管张嘉贞经苗延嗣一再担保,做事的人已经再也找不到,而且没有物证,他也忍不住如坐针毡。
上有张说源乾曜,下头还有杜士仪宇文融这等虎视眈眈的低品官员,最近真是诸事不顺
“相国,相国……”
一个令史飞一般地冲进了张嘉贞的直房,来不及喘一口气就气急败坏地说道:“宇文融径直去了王驸马家”
此事和王守一有什么关系,宇文融莫非是疯狗不成,见谁都咬?
张嘉贞又惊又怒,可想到王守一的确丝毫无涉,又什么都不知道,他心下渐渐稍安,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吩咐那令史退了出去。然而,等到傍晚时分,另一个消息再次传来时,他就再也坐不住了。
两名行刑者指认,王钧透露,曾经贿赂了王守一五百贯尽管今rì宇文融去面诣王守一,这位祁国公兼驸马都尉矢口否认,但如此传闻已经在宫里宫外散布了开来
当张嘉贞再次踏着漫天月sè回到了家中的时候,专管门上的一个心腹家人上前牵了马搀扶他下来之后,就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开口说道:“相国,今rì黄昏,王驸马微服来了一趟。幸好将军在家中,好容易说服他走了,应该也没让人瞧见。”
近rì这一桩桩一件件事堆积在一块,本就让张嘉贞心力交瘁,此刻听到王守一在这种节骨眼上竟然还来找自己,他不禁越发郁怒。可是,当他也顾不得吃晚饭就到书斋中叫来弟弟张嘉询问时,张嘉祛沉着脸说出的第一句话,就让他为之悚然,继而怒发冲冠。
“王守一说,阿兄你要王钧速死,那就一人做事一人当,关他什么事?他是收过王钧五百贯,为其引见于你,可还不至于为了这一丁点钱要杀人灭口”张嘉祛知道这话实在不好听,可王守一的话若不是原话转述,万一令兄长会错了意思,那就麻烦大了。于是顿了一顿之后,他见兄长的脸sè极度不好,他就轻声补充道,“王守一还说,这时候要撇清已经迟了。”
“是迟了,早知道我当初就不该上他的贼船”张嘉贞已经七窍生烟,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声音更是几近咆哮,“人家不过是用了这么一招试探,他就立刻沉不住气,这个国舅爷迟早都得当到头宇文融……我早先真是小看了他,比杜家小儿更加狡猾……对了,杜家小儿近来在做什么?”
“他?据说大多数时候仍在门下省左拾遗直房,只去御史台宇文融那里点个卯,午后就常常出宫在外闲逛,最近还出入过金仙玉真二位贵主那儿。”
“必然有诈,你只让人盯紧他就是”
张嘉贞也闹不明白杜士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如此叮嘱了一句。然而,留了张嘉祛在书斋中一块用饭,又商量了几件事后,张嘉祛就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放下碗筷开口说道:“阿兄,今天柳齐物还来过,送了厚礼。我本打算拒收,但他所求不是别的,是大公主出嫁的事。”
“驸马都定了,他还想于什么?”张嘉贞眉头一皱,大为不悦,“河东柳氏这一支固然一直富贵荣华,但柳齐物就不是什么顶尖人物,上次京兆府试他闯出来的祸还不够么?难不成圣人亲自挑选的驸马,他还要挑三拣四不成?”
“不是驸马,是嫁妆。”张嘉祛见张嘉贞立刻若有所思展开了眉头,他便笑道,“大公主的封号听说都已经定了,是永穆。陛下颇为爱重这个女儿,因而打算以当年太平公主出嫁的旧例发送。”
此话一出,张嘉贞登时悚然动容。太平公主当年从万年县廨出嫁了,十里红妆都不止,若是照那样的规格,足可见柳婕妤和大公主在宫中的地位于是,他沉吟片刻便面无表情地问道:“柳齐物所为如何?”
“请阿兄约束些人,别让人说三道四。倘若大公主能够顺当出嫁,柳家还有重谢”
“陛下怜长女,本是应有之义。”张嘉贞这才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吩咐道,“礼物退回去。此事我自会稍稍留心,但这个节骨眼上,不要再落人把柄
“那就按照阿兄的意思”
张嘉祛口中如此说,但离开书斋时,他却有些懊恼地挑了挑眉。兄长如今是宰相,他是右金吾将军,这兄弟同为将相的例子,古往今来也都是不多的。柳齐物所赠所求又不是大事,收下来又有什么关系?那些金银珠宝他不稀罕,但那一顶三十重亳州轻容制成,却看上去依旧薄若蝉翼的帐子,他却稀罕极了
其他的礼物可以退回去,这顶帐子,他自己留下
而张嘉贞在张嘉祛出去之后,却又命人去给中书舍人吕太一送信。若真的无人说话,他不妨给了柳氏一个人情,可要是有人建言,他也不妨让人劝谏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