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年间,蜀中饮茶天下最盛,因而,成都城内的茶市,素来也是整个四川茶叶贸易最兴盛的地方之一。尽管如今还尚未到chūn茶上市的季节,茶市人头寥寥,但那些专司货卖茶叶的茶行,以及中原之地很少见的茶馆,在西城茶市周边却依旧生意红火,有年底来补货的商人,也有借着远比酒楼饭庄更加雅静的茶馆来商谈事情乃至于生意的。总而言之,一入这条街,就能闻到一股茶香。
茶市zhōng yāng一家看似门面并不大,招牌也有些新的云山茶行中,这会儿只有小伙计一个人守着。看似门庭冷落,可就在适才,掌柜刚刚毕恭毕敬地引了一行客人进去。内院的上房里,掌柜有些诚惶诚恐地站在主位上那位一身胡服的年轻男子面前,口中的称呼却并非郎君。
“早就知道娘子要来,却没想到竟是岁末年底……”
“年底不是收茶的时候,但这次我来,不单单是为了收茶,更是为了成都县廨刚刚拿下了张家村那八百亩茶园五年出产的茶。这一口气全收,于别家来说兴许吃不下,但于云山茶行来说,却是正好省了功夫。等到了明年三四月间,你就尽早上县廨去,将这一批全都吃下来。”
自从当年和奚族三部谈妥了茶叶买卖之后,杜士仪便托付了王容来经营这一条线,这白掌柜派来成都也不过三年,却是她贴身侍女白姜的叔父。即便如此,在曾经遭遇过掳劫之后,她抵达成都后先借用的是玉真公主的人,等到暗中观察了一阵子,然后方才现身见了对方。见白掌柜先是略略有些吃惊,很快就醒悟了过来,她便欣然笑道:“别人囤货这许多要慢慢货卖,我们却不同,质优量大则是最省事不过。”
“是是,等开chūn之后,我就早些去县廨谈此事。”
茶叶如今在两京渐渐流行,王容少不得额外嘱咐了一些别的。等到都交待完了,她这才问道:“成都豪族李氏家中人事,你可都清楚?”
白掌柜能坐上总揽蜀中茶叶生意的位子,不但因为他是白姜的叔父,也靠着自己jīng明的手腕和活络的脑筋,因而这才能够成为茶市的后起之秀,不但完全能够和从前那几家蜀中大茶商分庭抗礼,暗地里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听到主人问这个,他立刻如数家珍地说道:“娘子问这个,却是问对人了。李家人嗜茶,而且还特别爱上等好茶。因为娘子教授的烹茶之法,我倒是常常出入李家
“叔叔,说重点”王容没说话,白姜却听不下去叔父这絮絮叨叨了,当即嗔怒地提醒了一声,“娘子要听的是李家的情形。”
“是是是”白掌柜连忙赔笑点头,整理了一下思绪就沉声说道,“李天络虽是嫡子,却只是次子,他去世的阿爷前头曾经娶过一房,奈何那元配的娘家败落,故而嫡长子李天绎被已经去世的继室给设法夺了继承权,最终只分了小小的三间铺子和几百亩地,而李家大权就落到了李天络头上。李氏族中不少老人对此都颇有微词,奈何去世那位偏袒太甚,李天络又为人刚愎,再加上手段又毒辣,故而别人也就是敢怒不敢言。”
“居然长幼颠倒却这许多年都无人敢吭声,也足可见这李天络yín威了。”王容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随即便沉声说道,“李天络的长兄如今可还在?”
“还在,要说李天绎此人也算是心志坚毅,妻室家境不过平平,他却硬生生凭借一己之力把铺子和田产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两个大的儿子已经娶妻,小儿子本想奋发以求科场题名,可李天络一手遮天,他连县试贡举都不可得,更不要说进一步了。”
“如此就好,你悄悄去见一见李天绎,告诉他眼下是夺回家业最好的机会
只要他敢赌一赌,你立时悄悄联系李家那些怀有不平的人,先把事情闹起来……这是李家的家务事,既然范使君已经不屑于见李天络,如罗家吴家又是壁上观看笑话,而崔澹更不会管这闲事,把李天络拉下马应该不难。”
听到王容打的竟然是这等主意,白掌柜登时大吃一惊。尽管他一想到能够cāo控李家这样的地方豪族有多风光,可想到此中风险,他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娘子,李家那些人固然对李天络这家主已经颇有不满,可要他们真的倒戈一击,恐怕……”
“李天络只为了八百亩茶园的蝇头小利,就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假造地契夺人田产,结果闹得身败名裂,李家人难道就没什么想法?李天络这么多年来一手遮天,甚至于欺凌长兄,族中其他人不敢动,不过是碍于李天络的手段,以及无利不起早罢了。现如今,我可以许给他们更大的茶利”
王容放下手中把玩的那个白瓷茶盅,一字一句地说道:“不但如此,还有另外事关民生的大利。你问问他们,蜀中固然桑蚕遍地,丝锦著称,可倘若我有和丝绵同样保暖,可其价却不过十分之一的更好替代品,如此可以⊥他们不再固守蜀中,他们可有兴趣?”
白掌柜登时自己都觉得怦然心动,旋即连忙应道:“是,我理会得不过,万一他们要见主事人怎么办?这几年我从不曾提过主人翁半个字,如今要是贸贸然说出来,他们恐怕也不会相信。更何况,如今范使君坐镇益州大都督府,主人翁即便是长安首富,别人也未必……”
“不能有丝毫话语透出后头是谁,更不能透出阿爷半个字。要知道,得利的是他们,信不信自然也由他们我已经给了这样大的好处,要是他们仍然踯躅不前,那就随他们去。所以,你尽管搪塞,如若他们不松口,那就摆出一拍两散的架势,如此急的必然是他们。再有就是,他们真的要对李天络动手,就必然要钱,之前我积存在你这里的钱,不要吝啬,该用的地方就用,但务必记住要他们拿出实实在在的东西抵押。再有,涉及李天络,乃至于李家其他人的把柄,一定要牢牢握在手中”
除了这些,王容又缜密地吩咐了白掌柜不少其他事,等到其全都记了下来,她方才出门上马,等又回到东城昌化坊那座低调的玉真观,她进屋之后解下身上裹着的氅袄,忍不住轻轻舒了一口气。
在朝中时,杜士仪固然遍地树敌,也到处是亲朋好友,如今孤身在外,要真真正正做一些事情,而不仅仅是粉饰政绩,又有范承明这样意味不明的上司在卧榻之侧,便需要争取到足够的支持,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他要让赤毕捎话,让她设法撬动起李家来
李天绎当初从家中分家出来过的时候,分到的三间铺子位于东城无人问津的偏僻地方,而田庄也都是最初抛荒的山地。然而,知道生父偏心,继母狠毒,他二话不说就搬了出来。
因蜀中丝锦最为有名,他就把三间铺子改成了织绢机作坊,自己亲自带了绢机下乡,凭着便宜公道的价格很快打开了销路。而后又在主家暗中打压之际放出话说,他可以放弃家族承继大权,可谁要是敢断他的生路,他就直接去益州大都督府门前抽刀自尽,到时候两败俱伤正因为如此,哪怕他后来用了一二十年,把三百亩山地改成了茶园,李天络也没有再动过什么歪脑筋,唯一做的就是绝了侄儿的科场之路。
于是,当李天络争地不成反而成了笑话,甚至有消息说,官府要追究其假造地契之罪的时候,李家族中其他人固然深以为耻,可李天绎闻讯之后却反而冷笑连连。到后头祠堂在母亲牌位前上香祭拜之后,想到父亲死后,母亲遗骨险些被继母授意迁出祖坟,他便咬牙切齿,好半晌方才重重磕了个头。
“阿娘,儿子这么多年苦苦熬了过来,直到今天方才看到了一线曙光。三郎辛辛苦苦读书二十载,却连县试这一关都过不去。如今杜明府为成都令,若是三郎再落榜,我一定豁出去闹一场,想来杜明府既然敢打那狗东西的脸,就绝不会再看着他一手遮天……”
“阿爷,阿爷”听到外头这一阵嚷嚷,李天绎回头一看,却见是因为连年县试便被刷下来,xìng情越发沉默寡言的幼子李季琥,他不禁颇为诧异。但转瞬之间李季琥往旁边一让,露出了后头那白发苍苍的老者,他立时为之眼睛一亮,“五叔”
“这地方我多少年没来了……”老者冲着李天绎微微一笑,目光倏然流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锋芒,“小四,当年你阿爷瞎了眼睛,方才把家业交给了小六那个刚愎自用的败家子,现如今天赐良机,你可愿意尽全力一搏,把家主之位夺下来?”
见李天绎神情大变,额头上青筋都一根根暴露了出来,老者不由得轻叹了一声:“我知道这风险极大,可我并不单单是因为李天络这次从面子丢到里子,赫然失去了外援才来劝你的。就因为我曾经帮你说过一句公道话,他就打压得我儿子孙子透不过气来,其余那些人也一样。可现如今,有人抛出了示好之意,但使能够把小六拉下来,就予以蜀茶之利,而且,还能令李家真正走出蜀中这李家的真正主人,舍你其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