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大堂之上摆着六张云榻,每一张云榻盘坐着一位道人,这六个道人全都梳着道髻,身披鹤氅,长须飘摆,一幅仙风道骨。
稍微下面一些的地方,还坐着一位官员,此人头戴长翅乌纱,身穿绛紫色官袍,腰系玉带,不是一品就是两品,绝对是朝中重臣。
陈都护此刻只能在下首相陪。
“这一次能够守住北望城,把土蛮整整拖住半年之久,都护大人功不可没,回京之后,我必向圣上禀明此事,陛下肯定会论功行赏。”钦差摇头晃脑地说道。
“在下哪有什么功劳?全凭将士用心,上下一志,再加上圣上皇恩浩荡,朝廷气运昌盛,又有大人们运筹帷幄,,最后是凭着各位道长的大力,这才有此大捷。”陈都护蹉跎多年,早已经变得圆滑了许多,决口不提自己的功劳,而是一个劲拍堂上众人的马屁。
正说话间,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这是怎么一回事?堂外何人喧哗?”钦差怒目而视。
立刻有一个军士跑了出去,过了片刻他回到大厅,拱手禀道:“回大人,是军法处的人去抓拿三个逃兵,被几个门派的掌门弟子所阻,以至于发生了争执。”
“真是岂有此理。”钦差猛地一拍桌案:“那么多人抛头颅洒热血,居然有人临阵脱逃,可恶,可恶。”
钦差的这番做派,其实是在替陈都护张目,他也知道仗打完之后,朝廷和各大门派难免会起争执,此刻他要先下手为强。
他却没发现旁边的陈都护额头上全都是汗珠。
并不是陈都护下令让军法处抓人,都护大人可以肯定又是手底下的人得了安阳刘家的好处,在假公济私。
他心中暗骂。
都护大人并不介意给那几个人一些颜色看看,但是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发难,必须等各大门派的人和钦差大臣离开天宝州才能动手,反正整个天宝州都掌控在他们手里,根本没必要急于一时。
现在他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秉公处置,等到过了这段日子,再另外寻找机会收拾那几个人,一条是借钦差的力量快刀斩乱麻。
他还没做出决定,就听到身后有人禀报道:“那几个凶人不好对付,个个都魔功精深,此仗我们折损了四位真人,有一半是折损在他们手里。”
“凶人?”
“魔功?”
“魔门弟子?”
堂中一片冷哼之声。
“什么凶人?岂能容他们目无法纪?来人——”钦差大声喝道。
还没等他说完,云榻之上一个道人耳垂抖动了几下,眉头微微皱起,紧接着轻声喝道:“慢,那几个凶人既然杀了两位真人,想必实力强横,不知道他们杀了几个蛮王?”
“这就是可恨的地方,都护大人也看不过去,但是为了大局考虑,大人给了他们将功折罪的机会,让他们也杀几个蛮王,没想到这些人贪生怕死,就是不肯。”身后那人立刻禀道。
他的话音刚落,陈都护的脸色顿时白了,连忙在一旁说道:“他们也杀了一个蛮王,”
身后那人惊讶地看着都护大人,他看到的却是怒视的目光,下一瞬间那人满头大汗,因为他刚刚想起来,谎言能够骗过钦差,能够骗过朝廷之中的那些大佬,却骗不过此刻堂上的这些修道之人,别说云榻上盘坐的那几位道君了,就算四周站立着的真君、真人,也一个个能掐会算。
果然只是弹指间的工夫,堂上十几个人脸色微变,连云榻上端坐的那几位老道也一个个露出了些许讶异。
“一个蛮王?”刚才说话的那位道君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声。
“四死一逃,次一等的土蛮死在他们手里不计其数,难得难得。”另外一个道君连连点头。
陈都护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四死一逃指的不会是普通土蛮,十有**是蛮王,以那几个凶人的实力,确实可能做得到。
“我并不知道此事。”陈都护现在只想把自己给摘出来。
“说起来也巧,我师兄座下的一个弟子适逢其会,见证了那三个人力敌蛮王的壮举,依他说来,那三个人有两个是大派弟子,其中一个更不得了,曾经去过九曜看过石碑,居然让此子练出了几分真意。”那位道君捻指微笑,一脸赞许的摸样。
另外五张云榻上的道君又露出了一丝讶异之色,他们的手不由自主地拢在了袖子里面掐算起来,片刻之后一个个都默然点头。
底下那些真君,真人也一个个掐算起来,可惜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算了半天,也只是一片茫然,只有少数几个人面露惊容。
九曜真意太过宏大,已经涉及到了大道玄机,所以他们算不出什么东西,只有那几个人精于此道的人算出此事非虚。
堂上一片沉默,钦差和陈都护顿时感觉不妙。
钦差不是傻子,他现在已经看明白了,这件事另有蹊跷,弄得不好是各大门派布的局,此刻他们已经一脚踩了进去,想往外拔脚都做不到。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外面有人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报——,外面有数千人马来投,说是戊城守军。”
这原本是一个好消息,但是在陈都护听来却那样刺耳。此刻主城里面也才一万三千守军,他刚才拼命形容自己如何英勇无畏,如何身先士卒,总算是保下了这些士兵,现在小小的戊城居然就有数千守军活了下来,这岂不是彰显他的无能?
他正想阻止,就看到一位白发长眉的道君将手一指,大堂中央立刻显露出一片影像,只见数千兵卒正被一群修士保护着朝这边而来。
“这里面为什么有那么多老卒?而且剩下的人个个伤残,戊城守得这么惨烈吗?还是拨给兵马的时候,就故意拨过去一批老弱残兵?”刚才那位道君问道,他的话语之中已经带着一丝寒意了。
“末将并不知情,这乃是末将驭下不严,军中有人得了别家好处,所以故意陷害,真正可恨可恼。”那位都护大人狠狠地朝着身后那人瞪了一眼。
“得了别家好处……是哪一家?”一位看上去比较年轻的道君不依不饶起来。
陈都护当然不能承认自己是知情者,所以身子一转,朝着背后那人一指,喝问道:“你说。”
那人也是滑头,当然不想担这个责任,立刻跪下回道:“小人也不知情,只是军中多有传闻,那几个人凶悍跋扈,杀真人如同杀鸡鸭猪狗,两位真人死于他们之手,还有两位真人受过他们的逼迫,所以鼓动在下出头,在下一时不查,以至于上了大当,我回去一定会查明此事……”
话还没说完,陈都护手一挥喝道:“你不用查了,来人,给我把他押下去。”这位大人朝着边上一人指了指:“由你负责调查此事,我要知道是谁徇私枉法扰乱军心?”
被点名的是一个副将,此人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他当然知道这是做戏,但是都护大人、钦差大臣,各位仙长有资格演这场戏,他这样的无名小卒插进来却是找死。但是他又不敢不接令。
这位副将退出大堂之后,不停地用巴掌拍打额头,他知道自己有麻烦了,还是天大的麻烦。
他如果据实禀报,直接得罪了都护大人,也得罪了钦差大臣,顺便得罪了一群同袍,更得罪了背后藏着的安阳刘家。
随意糊弄的话,那群仙长绝对容不得他。
他正在左右为难,突然看到一群士兵抱着一个个铜疙瘩往库房走。
那是用剩下的赤霄紫光雷。
一看到这些东西,那个副将立刻想起了和土蛮一起被炸死的人,他也听说过,被这种东西炸死,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
以前他没什么感觉,反正被炸的不是他,那两次他都在安全的地方。但是此刻,他被逼到了绝境,感受就完全不同了。
想明白过来,这位副将快步跑回了大堂,一进去立刻单腿跪下。
“小人请各位仙长主持公道,在下要弹劾安阳郡刘府五公子刘和仗势欺人,贿赂军将,陷害贤能。更要弹劾都护大人趋炎附势,昏庸无能,残忍刻毒。
那刘和便是此事元凶,各司职军官都被他收买,当初其他诸路援军皆被土蛮伏击,只有谢小玉,李光宗等人突破重围闯入进来,负责花名册的军官却以他们误期不至为由,欲借军法为刀,杀他们几人。
此事被谢小玉、李光宗等人揭破之后,护法真人罗松也得了刘家好处,强行出头想要击杀谢小玉等人,但那罗松空有真人境界,本领却稀松平常,反而被杀。都护大人心中恼怒,加上他也得了好处,所以将那几人派往戊城,还只拨给两千老卒和五千伤残兵卒。
而且此次大战之中,都护大人在每座卫城都埋下了无数赤霄紫光雷,后来卫城被破,他又在外城如法炮制,可怜那些守城的将士抛头颅洒热血,却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都护大人口口声声说将士一心,上下一志,不知道他命人埋下这些雷的时候,是否想过给他们留条后路?”
那个副将说得慷慨激昂,实际上他真心的想法在最后露了出来。
他之所以背叛,是因为陈都护把他架到了火上烤,如果都护大人不做得这么绝,给他留条后路,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把一切都抖出来。
“你……”陈都护两眼发黑,此刻他是后悔莫及。
钦差大臣同样脸色难看,要不是各大门派的人在堂上,他肯定下令把这个副将拖下去凌迟处死。
“原来是安阳刘家五公子。”最年轻的那位道君捻着胡须微微一笑,他没上副将的当,把矛头指向陈都护,反正这位都护大人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朝廷丢脸丢到这样的地步,肯定饶不了他。
“那位刘公子能够代表安阳刘家的意思吗?”边上的一位道君插嘴问道。
此人和安阳刘家有点关系,所以明着是责问,实际上却是在替安阳刘家开脱,他轻轻一句话就把罪魁祸首安阳刘家给摘了出来,与此同时也隐含着刘和只是一个小孩子,没必要和小孩子一般计较的意思。
那些道君,真君,真人们全都明白他的意思,但是谁都不会捅破。
安阳刘家不同于朝廷,那只是一个地方上的世家,用不着太过在意。
再说这些世家和各门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各门派的掌门弟子要么是门中长老的亲眷,要么就是豪门世家的子弟,可以说,各门派正是靠这些豪门世家,才能插手凡俗之事。
不过那位道君除了给安阳刘家开脱,也是在逼迫钦差大人表态。
刘家五公子并不能代表安阳刘家,但是陈都护却肯定代表着朝廷。都护大人埋下赤霄紫光雷,炸死的不只是军中将士,更有治下的子民和征召前来的修士。
杀那些将士是不义,杀治下的子民是不仁,做出这种事是不智,做了这些事之后还为自己邀功是不耻,至于故意害死那些接受征召的修士,已经用不着摆在台面上了,有不仁不义,不智不耻,这四顶大帽子扣在头上,别说一个都护,即便改朝换代都有足够理由了。
“你……你……你枉费了圣上对你的信任,来人,把他的官服剥掉,押入大牢。”钦差大人也算是有急智,瞬间就做出了决定,弃卒保车。
说着他朝旁边一使眼色。
在这位钦差大臣的身旁站着四个黄门,这四个人不是简单人物,全都是大内里面修道有成的太监,一个个都有真人的实力,此刻其中的一个人飞身上前,一把制住了陈都护,先用暗劲闭住了他的喉咙,让他说不出话来,这才从容不迫地将他的官服扒掉,然后反剪双手押了下去。
堂上的那些修士都知道暗中的那些手脚,不过谁都没点破。
这是最好的选择,反正各大门派也没有改朝换代的意思,点到为止,让当今皇帝知道别太过份,适时地夹起尾巴,这就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