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汽车到了羊城市郊的飞机场,当时绝无波音、空客之类的大型飞机,民用的只有伊尔和图字系列,他们这一次乘坐的是伊尔——18,在当时的中国,算是相当先进且高级的了。
卢利是平生第一次坐飞机,激动紧张得双腿直抖,按照空服人员的吩咐扣好安全带,侧脸看过去,李正荣和卫铁梁同样的脸sè煞白,手指抓着座椅的扶手,手背上的青筋都露出来了。
好在羊城距离香港很近,飞机飞行了两个多小时,缓缓降落在启德机场,等到飞机停稳了一刹那,卢利才惊讶的发现,和他们同行的李挺、李达以及市委的其他几个人,同样脸sè难看,“李叔叔,您……没什么吧?”
“没事,没事,第一次坐飞机,呵呵,本来我还想,到飞机上和你说说话的,这下也耽误了。”
“您要是不觉得我讨厌,等回到羊城、甚至是您到了鹏城,我专门找一天,和您好好唠唠嗑。”
李挺哈哈一笑,“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市长,我们该出关了。”
卢利三个跟随在李挺的身后,作为他们的随行人员一路出了机场大厅,对方早有接待人员前来迎接,把一行人带到位于闹市中心的酒店下榻——卢利后来知道,这片区域名为铜锣湾,在香港算得上是最最繁华的黄金地段。然后等安顿妥当,三个人和大部队脱离,一溜烟的出了宾馆,汇入庞大的人流,不见了踪影。
走在香港中环的路上,卢利真有目不暇接之感。到处是林立的高楼,到处是五颜六sè的店铺招牌,以天(津)最称繁华的滨江道与之相比,完全不在一个档次,要是自己能在这里有一间店面,天啊!rì进斗金就真的不是梦想了!
眼前闪过一个满是书写体英文的标牌。全是美术体的英文字母,卢利是半个都不识得,经过的时候,愕然发现橱窗中摆放着的男式西装,于是他明白,这里是卖衣服的,“荣哥,进去看看?”
李正荣转头一看,微笑起来。“怎么了,小卢,到这里还是不忘记你的生意?走,进去看看。”
三个人推门而入,店面的面积相当大,足有二三百平方米,三面是摆放服装的柜台,明亮而柔和的灯光照耀着悬挂起来的西装。发散出静雅和安宁的光,zhōng yāng部位是一个宽大的cāo作台。上面放着的是包括衬衣、内衣在内的搭配衣饰,另外一边放着一个三角形可以旋转的金属支架,上面都是领带、领带夹、领结、袖扣之类的饰品。
卫铁梁突然一拉卢利的手,向后一指,“你看?”
卢利看过去,也是一愣:门旁处。放着一条长桌,桌上摆着托盘,里面是各式各样的点心和糖果,不知道这些东西是用来干什么的?
一个男子身穿马甲背带裤,笑容可掬的迎了过来。走不几步,站住了,对面的三个人都是生面孔,为首的一个五官清秀,鼻直口方,他身后的两个,其中一个长得好古怪,顶着一颗光秃秃如鸡蛋般的脑袋,另外一个看起来像是领头的,但年纪却似乎太小了一点吧?“欢迎光临。”
李正荣用熟练的粤语和他说了几句,随即对卢利说道:“小卢,这里叫约翰?菲利普洋服。专门订制高级服装的。”
“那,要是咱也订一件,可以吗?他们收不收人民币?”说着话,卢利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大团结,在男子眼前展开,“这个,点样?”
“啊,唔得,唔得,对唔起。”
卢利能听懂对方的意思,遗憾的摇摇头,忽然问道:“那,银行点样?”
男子苦笑着摇摇头,“唔知,唔知。对唔起。”
卢利和李正荣无奈摇头,转身向外,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站住了,一指桌上放着的糖果和糕点问道:“这个,是做什么的?”
对方哇啦哇啦的说了一通,这回他可听不懂了,经由李正荣翻译才知道,原来这些东西都是用来给来店里的客人享用的,而且一概免费,白吃!
卫铁梁楞了一下,喃喃说道:“这不是白扔钱吗?”
“也不见得,羊毛出在羊身上,可能在咱们那,这些东西很贵,在这里,大约不值什么钱。最起码,这些东西的花费,都是要出在客人身上呢。”
“你老母!”卫铁梁嘀咕着咒骂,“难怪说这是万恶的资本主义呢!”
卢利和李正荣哈哈大笑起来,一推卫铁梁出了大门,“走吧,回来给人家听见了,非打起来不可。”
走出洋服商店,卢利对李正荣说道:“荣哥,咱们身上没有港币,是不是得找个能换的地方?总这样带着人民币走怎么行呢?就是想买东西也买不了啊。”
“你说到哪里去换?”
“不如到银行吧?问问给换不给换?哎,那边就有一家。”李正荣看过去,果然是一家银行,上面写着‘渣打’的字样,三个人面面相觑:世界上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字号?这两个字有什么解释吗?
走进银行,自动门自己开启,吓了三个乡下土包子一跳,探头探脑的走进银行,里面好热闹,来此办理业务的人非常多,各个窗口前都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李正荣甚至不知道哪里能办理这种业务,站在大厅竟是愣住了。“对唔起,系唔系要帮手?”说话的是一个在前台负责接待的女孩儿,穿着深赭sè的制服,一脸笑眯眯的问道。
卢利拼命点头,拿出一张纸币,“我想……兑换,你明?”
“啊,我明。”姑娘同样拼命点头,“唔知换几多水?”
“她问你想换多少。”李正荣代为翻译。
“咱们一个人换2500,可以吗?”
姑娘含笑点头,示意他们可以,卢利二话不说。拿出自己带着的钞票,胡乱的在柜台上一放,姑娘目瞪口呆之余,更是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了。“怎么了,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唔、唔、”女孩儿嘻嘻笑着,知道这三个人不懂银行里这样的规制——而实际上。这也正是她这样的人的工作任务——她把钞票逐一收好、点数,和三个人微笑一下,“请咪住少少。”
“她说什么?”
“她说让咱们等一会儿。”
于是三个人像傻子似的枯立在银行大厅中,卢利这会儿才发现,这里人虽然多,环境却非常安静,似乎所有人都是在刻意的压低了嗓音说话,弄得每一个柜台前,都像是在进行特务接头似的。一片静悄悄。
等了片刻,那个姑娘和一个男子同时转了回来,后者穿一袭酱红sè的西装,打着同sè的领带,同sè的皮鞋,头发梳拢的一丝不苟,离得近了,可以闻见阵阵香气。男子很是恭敬的鞠了个躬,说了几句话。那个姑娘则递给他们一摞钞票,“他说,他不知道我们需要什么样面值的,所以各预备的一些,最大的是一千元的。”
“这就已经很感谢了,对了。你叫咩呀名?”他问那个姑娘。
“你问这个干什么?我话你知,不要在呢度搞搞震——你在天(津)有对象的。”
“你胡说什么?我是想写一份感谢信。”
李正荣纵声狂笑!声音之大,引得大厅中人人侧目,等他翻译完,对方的一男一女同样是忍俊不禁的神情。“你得了吧,人家这里不讲究这些的。快走吧。”
卢利和李正荣等人走出银行,顺着中环铜锣湾的主干道信马由缰的游荡了起来,这里的每一处建筑在三个人看来都无比陌生又新奇,真恨不得逐一走进去,挨个的好好转上一圈,但这有一个很大的难处,他们不知道哪里能进、哪里不能进,这种事又不好和别人打听,只好看那人进人出的比较明显的地方,才敢于走上一遭。
“你老母!”三个人走出一间位于中环路旁的写字楼,卫铁梁喋喋不休的咒骂着,“还当里面有什么好呢,都是鸟窝!根本就没有人。”
“人是有的,不过人家都在那上班,你谁也不认识,自然不让你进了。”
卢利也有点好笑,进到一家写字楼里出租的公寓,卫铁梁二话不说就跟着人丛往里闯,不料给人家问一句就张口结舌,灰溜溜的出来,不找自己的毛病,反而骂人家?“荣哥,这一次来,不是说买点东西的吗?买什么?”
“你想买什么?”
“我想,给我舅妈买点东西,你说,买点什么好?”
“老人嘛,买点金镯子之类的就最好。我听达哥说过,这里有很多金店,走,找一找去。”
中环地区有两多,一个是银行多,一个是金店多,走过铜锣湾标志xìng地标建筑的一角,就有一家名为‘金家福’的金店,李正荣看着悬挂在头顶的牌匾,暗暗点头:“小卢,你看见了吗?这个人的爸爸,真会给儿子起名字,金家福,多有意头的名字,嗯?这个名字不发财才没有天理了呢!”
卢利呵呵发笑,“你别那么多废话,走吧。”
三个人说说笑笑的推开大门,门内一片明亮的富贵sè,两面是顾客的走道,各是玻璃柜台,里面黄橙橙、亮晶晶的都是打造得jīng致美丽的金饰品,晃得人眼前发花,“哎呦,这里好多金子啊?”
店中突然想起一句与别不同的普通话,让人没来由的觉得诧异,柜台前一个男子正在低头挑选,闻声惊讶的抬头扫了一眼,随即低下头去,管自挑选了起来。
店内的商家还是第一次看到有‘老客’——这是香港人对来自内地同志的特殊称呼,都带着一点奇异的神sè向三个人注视着;卢利抬头看去:今rì黄金,每克34.65港元。黄金是按克为单位售卖的吗?看起来不是很贵嘛!
他向前走了几步,这时候才意外的发现,过道的一角有一个穿着一身米白sè服装的男子,不丁不八的站在那里,身材相当健硕,简直像一只大狗熊一般,正在用jǐng觉的目光打量他们几个人,却不说话。
卢利不知道这个人是干什么的,向他友善的点点头,举步走到柜台边,隔着厚重且洁净的玻璃窗看过去,里面排列整齐的放着黄金饰品,从手镯、耳环到颈链、发簪,无所不有,让人大呼惊奇;而除了这些金饰品之外,还有一些更是让这个乡下土包子瞪圆了眼睛:男女店员身后的橱窗里,放着各式各样的金制工艺品,有八仙、有福禄寿三才、有十二生肖,做得惟妙惟肖却具体而微的样子,可爱极了!
看他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的可笑样子,那个马脸的汉子一笑,和店员用粤语说了几句,两个人扑哧一笑,“我……我看看这个……”他生怕别人听不懂,指着一支金镯子,连比划带说着。
对方却是懂的,好笑的从柜台里取出金手镯,拿过一个垫着宝蓝sè绸缎的托盘,将手镯放在上面,推了过来。
卢利捡起来看,手镯内外都雕琢有jīng美的花饰,他看不懂这些东西,还是经由店员的解释和李正荣的翻译才知道其中有一些是万字图案,有一些是蝙蝠,“蝙蝠的‘蝠’和‘福’字谐音,所以在古代,是很具有象征含义的。”
“我明白的,这个,我买了,要多少钱?”
一只手镯的重量是二两七七钱,花费了圆港币,卢利根本听不懂他哇啦哇啦的报价,胡乱的掏出自己所有的钞票在柜台上一放,“喏。”
众人同时失笑,店员拿起相应的钱款,其他的推了回来,卢利突然心中一动,“那个……那个……也卖吗?”
店员低头看看,一指自己的计算器,“这个?”
“对!”卢利拼命点头,“这个也卖吗?”
“小卢,你买这个干什么?”
“回去算账用,小薇天天得拿笔算账,多辛苦啊,有了这个,就方便多了。”
“你可真会疼人。”李正荣和店员耳语几句,对方爽快的点点头,把计算器递了过来,“他说,这个计算器算是白送给你了。”
卢利高兴极了,把放着手镯的盒子和计算器收好,转身推开大门,外面正有四个男子走进来,双方一错而过,他只觉得左臂一沉,似乎撞到了什么重物?
和李正荣、卫铁梁两个走到门口,还不及说一句话,突然听金店里面发出一声猛烈的锐响!倒像是玻璃被打碎的声音!
卢利顺着玻璃大门看进去,那个壮如狗熊的汉子已经给人放倒在地,双臂反剪,一个男子膝盖顶着他的后腰,正在用什么东西捆住他的手腕,另外三个手中持着明晃晃的长刀,对刚才和他打过交道的店员低声呼喝,他在外面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这种动作的含义是不问自明的。
“荣哥,他们这……”
李正荣也给吓傻了,一时间竟分辨不出对方的动作,“这是在……抢劫吧?”
“那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卢利一愣,突然推开大门,再一次迈步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