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随风而起
岳不群心里感到有些不对劲了,他开始思索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少林僧人在这里出现。如此频繁,密集,而且这些人有一些甚至是早已经还俗的弟子。难道少林寺有什么门内的交流么?只是若是如此,为什么唐近楼和令狐冲,也跟着去了少林寺。岳不群这下已经明白,唐近楼和令狐冲应当是被方正方丈请去的。只是究竟是什么事情,方正竟然要瞒着各大门派的掌门,单单叫上了唐近楼和令狐冲?
岳不群心想若是他猜想的不错,方正方丈应当是看到了他们在封禅台上的表现才临时做出的决定。他很清楚这两个徒弟的性子,以方正对唐近楼曾经的恩德,以令狐冲一诺千金的个性,若是他们答应了方正方丈,那旁人根本不可能从他们那里得知少林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是,”岳不群暗暗的想起了刚刚的老僧,“少林寺有这样的高手,究竟有什么情况会应付不来?”他这样想着,心里却瞬间浮现出一个名字,让他立刻吃了一惊,他下意识的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但又觉得这几乎是唯一可能的答案。唯一不能解释的是,少林寺究竟有什么必要隐瞒呢?
唐近楼再次进入少林寺时,一切与上一次都是那样的不同。少林寺还是那样庄严肃穆,但气氛,却已经有些剑拔弩张的味道。唐近楼二人跟着方正方丈进入少林寺,却见各个角落,影影绰绰都有僧人暗中把守。唐近楼和令狐冲对视了一眼,心中暗自震惊。
刚进达摩堂所在禅院,方生已经迎了过来。他看了一眼唐近楼和令狐冲,眼中有些惊讶,也不多问,低声对方正说道:“师兄,已有一百余名少林弟子接了降龙印,返回寺中,相信这两天还会有更多弟子回寺。”
方正却没有什么高兴的神色,反而叹了口气,说道:“对方只一人而已,我们如此兴师动众,却也难说光明磊落。”他说出这话,在场的几人,都是默然。唐近楼暗暗想到,方正大师可能还隐藏了一层意思,如此兴师动众,也未必能留下那人……
令狐冲却说道:“他行的是恶事,我们以多欺少,也算不上什么,总不能等死吧。”
方正苦笑道:“若是从他的角度说,也未必是恶事。”
二人都是一惊,一旁方生双手合十道:“魔教教众在江湖上横行霸道数十年,为江湖正道不齿。这次虽然未必能够留下东方不败,但只要能够让江湖上三教九流的门派消停一些,还武林一段太平,我少林弟子以身殉道,也是值得。”
方正眉头微皱,说道:“以身殉道,自是值得,为达目的而死,却是未必……唉,二位少侠,且先随我来。”
唐近楼和令狐冲听了他们的对话就知道有些不对劲了。方正方丈在镇外的小河边请求他们帮忙的时候,两人一听说是东方不败给少林寺下了战书,两人都下意识的立刻就答应了方正方丈。唐近楼的反应还好一点,虽然想到这事情实在奇怪,但东方不败的武功之高,肯定匪夷所思,以方正的武功,也未必能够抵挡得住,方正曾经为他讲经十日,让他领会了自然之理。此恩此德,实在难报。唐近楼想到方正可能有难,自然立刻就答应了。而令狐冲对东方不败的印象,还停留在传说之中,那真是要多凶残有多凶残,要多坏有多坏的大恶人。魔教所有的坏事都有他一大份,魔教所有的好事……魔教哪有好人好事。
但此刻方正的神态,让他们明白,这件事可能还有一些其他的隐情。
唐近楼给令狐冲递了个眼色,应了声是,两人便跟了上去。
方正进入达摩堂首座的禅房,在最上的蒲团上坐下,吩咐方生道:“师弟,你先出去。”方生点了点头,退出禅房,将门关好,自己却并没有离开。而是守在外面。
方正沉默了一会,缓缓的说道:“在山下时,人多嘴杂,不方便多说。并非老衲有意欺瞒两位。”
令狐冲连忙说道:“方丈无需如此……”方正一摆手,打断了他的客套,说道:“老衲执掌少林寺的门户数十年,一直未觉的有什么不妥,但这件事的处理上,老衲却瞻前顾后,虽然最终定下了这个主意,也难说心中没有犹豫。几十年清修……也难掩心中这一池乱水。心魔已现,此事是对是错,难以言说,但老衲心难依止,恐怕没有资格面对东方不败了。”
唐近楼听他的说法,知道这个主意让他心中有了犹豫不定的感觉,以他的禅功修为,这不定之心正是走火入魔之象,虽然他还未说究竟是何难事,唐近楼心中已经十分难受,说道:“方正大师,东方不败究竟为何而来,请您明言吧。”
方正沉默一下,说道:“为杨莲亭。”
“杨莲亭!”唐近楼和令狐冲齐声惊道。令狐冲只知道杨莲亭是日月神教中的实权人物,因此吃惊,唐近楼却是因为另外的原因。他急切的问道:“杨莲亭在少林寺?”
方正大师摇了摇头,说道:“他已经死了,只是东方不败并不知道。”
唐近楼眼神不定,心里一沉,道:“谁杀了他?”
方正大师看了他一眼,心中一叹,心道躲来躲去,终究他和那女子,还是因缘牵扯,难以理顺分明。世间之事,果然无常变幻,无以预测。方正心念稍动,心里反而平静了一些,他抬头看着眼前的虚空,酝酿了许久,这才缓缓地说道:
“五个月前,任我行被人从西湖地牢之中救了出来,从知道这个消息开始,就觉得武林就要又起风浪。”方正大师叹息一声,倒没有注意到令狐冲和唐近楼奇怪的神色。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任我行从牢中出来之后,立刻纠集人手,准备杀上黑木崖,杀死东方不败,夺回教主之位。但他已经在牢中被关了整整十二年,江湖早已经不是从前的模样,根本无人肯跟随他。到了最后,他也只是带着自己的女儿任盈盈,和当年的魔教使者向问天,利用手段控制了魔教的一个长老给他们带路,三人就这样杀上了黑木崖。”
唐近楼心中暗暗一叹,已经知道了结果。他很想问这三人现在怎样,但话到嘴边,却忍了下来。
令狐冲就冷静许多,他皱着眉头说道:“他们如此莽撞,恐怕很难讨得好去,莫说东方不败的武功在江湖上有已经传得神乎其神,单是他们区区三人,要在魔教数百人之中杀死东方不败,就算东方不败丝毫不懂武功,他们也难得做到。”
方正道:“正是如此。这一战想来必定极其惨烈,任小姐提起此战,也不愿多说,只说东方不败武功高明,难以抵挡。他们是抓了杨莲亭当人质,才侥幸从魔教中活着出来。”
唐近楼眉头一动,说道:“听方丈所言,他们三人此刻就在少林寺中么?”
方正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他们三人,都有伤在身,向问天受伤最重,恐怕一年半载,难以起身。任我行也不可能再跟东方不败一争长短,任盈盈将他们带入了少林寺。老衲思虑良久,终究还是将他们留下。”
方正虽然说的简短,但前因后果,二人已经听得明白,唐近楼问道:“如此说来,东方不败是以为杨莲亭还活着,因此像少林寺要人么?”
方正叹了口气,说道:“的确如此。”他眼神忽的有些暗淡,“江湖传说他为人阴狠暴戾,老衲却未曾看出这一点。他遣使来信,也只说求杨莲亭一命,至于任我行三人,皆愿放过。可叹任我行乖戾暴躁,杨莲亭在半路之上,已经被他杀死了。”
唐近楼也叹息一声,屋内烛火忽明忽暗,像他此刻的心境一般,闪烁不定。他轻声说道:“虽然东方不败名声狼藉,但既然他并无冒犯少林之意,方正大师为何做这么多布置,也要保住这三人。”
方正合掌念了声佛号,说道:“说来惭愧,老衲之所以这许多布置,只因为任盈盈发下誓愿,愿在少林带发修行十年,并约束江湖上三教九流,不生事端。”
他说到这里,有些黯然,正在此时,禅房门被推开,方生踏步上前,跪坐在蒲团上,大声道:“师兄,你肯倾尽全寺之力救助三人,是因为您不愿江湖再起刀兵。东方不败不论对错,终究是魔教首领,师兄要救这三人,只因为不能任其杀人。江湖之中,三教九流时时兴风作浪,但终究并非恶首,且他们人虽多,力却散,受苦之人全是江湖散人,无辜百姓。与少林有何损害?师兄以全寺为凭,换取妖女一诺,只为了江湖安宁。您一心为了苍生,怎能因恶首一时无错,乱了自己方寸!”
方正沉默良久,终究无话,他轻声念着佛号,但想必心中难以安宁了。唐近楼却隐隐知道,方正所疑虑,并非方生所说。方正禅修境界,已经极为出色。但这一件事,却让他认识到自己内心并不安定。他并非因为东方不败在此事上无错而怀疑自己不该救任我行三人。而是因为东方不败并未表现出错处,让他看到自己做事,虽然正确,出发点却有了偏差,并非是从一颗本心之中自然生发,而是从少林的声誉,江湖的疾苦,世间事物的对错出发。正如方生所说的那样。方生以为这是方正令人敬佩的地方。但修心数十年的方正,却认识到,他的“心”已经被污垢包围,尽管那污垢,叫做世间疾苦,叫正与邪,对与错……
唐近楼忽然之间,更加钦佩方正方丈,他知道此时此刻,令狐冲和方生二人,定然难以明白方正的苦……这是真正的受苦,内心难平,一念而生地狱。此时方正大师无论武功或是修为,都已经到了最低的限度。他的心已乱,无论什么武功,都难以发挥出应有的威力。唐近楼心中念头一闪,突然就明白了,原来方正大师并不是因为担心少林寺挡不住东方不败,而请自己帮忙,实际上,他对自己的情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是绝难出手对付东方不败的。
因为他的心已然不静,强行出手,更是违背本心,极易走火入魔。从此被心魔所驱,成为一个披着高僧面具的江湖政客。
唐近楼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岳不群,他这二十年来,何尝不是如此,若不是唐近楼和令狐冲如此出色,他那心中用来衡量对错的标准,便会化为蒙尘之心的幻影,让他变成另外一个人。
唐近楼终于明白了方正的用意,他不能出手,也不能不出手。可即便唐近楼和令狐冲能帮他挡下这一劫,他的心魔依然还在。能否明心见性,终究只能靠他自己。但想明白了这一点,唐近楼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选择,如果说之前他还有想知道谁对谁错,“公正”对待的想法的话,现在他已经明白,若他持心不正,他将面临和方证一样的境地。
这些想法在他脑海中一幕幕闪过,却只在短短的数息时间里,唐近楼面露微笑,心中已有决断。
令狐冲沉默良久,说道:“方正大师,我想先见见任我行,再做决定。”
方正点头道:“甚好。方生师弟,你带令狐少侠去吧。”
方生应了声是,令狐冲看像唐近楼,唐近楼道:“我已经有了决定了。”令狐冲心想方正大师对唐近楼有大恩,此事也非恶事,唐近楼正该作此选择。因此便随方生离去。
门外浅浅的光线透进来,地面也变得光亮了一些。方正说道:“唐少侠,你作何选择?”
唐近楼轻声说道:“晚辈居于扁舟,行于江湖,来来去去,停停走走,皆不过是因风而起,因风而变。方正大师,我也要看过任我行,再做决定。”他刚刚才告诉令狐冲又有决断,此时又对方正说要先会过任我行,岂不是自相矛盾?
但方正听了他的话,却是浑身一震,良久说道:“善哉,善哉。唐少侠,当日我为你讲经,今日却是你为我讲经了。因果之事,本来如此。可叹我思来想去,终究只是贻误了自己,也拖累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