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本笑道:“这些朝中琐碎事情说来无趣,只是如果不对你讲明,恐怕刘司马仍旧不肯跟我回彭城去!”
刘涌明白,项本肯喋喋多话,跟他聊这么久,自然还是为了要把他收入帐下。
刘涌自己的去留之意仍是未定,但这句话毕竟与他身家性命有些关系,自然不等闲,仔细听着。
项本道:“世上的事情,没有绝对的好,却也就没有绝对的不好。你是义帝中涓这个身份,倒让我有信心能护住你,事实上也已经得到了映证。”说完从怀中取出一张帛布,递予刘涌道,“刘司马可自观,这是刚刚从彭城快马递来的家书。”
刘涌讶然,接过帛布展开来看,见内中一串小字,笔画拐折明显,已显方扁,却仍旧多圆润弯曲,正是较篆书稍为简易的秦隶,刘涌贴近城头火碟细看,大致仍可认得:“本儿:已阅来札,所行皆妥,勿忧旁事,务保刘涌平安回抵彭城,有功无过。关系重大,勿误。伯襄。”
刘涌看到信中明确写着自己的姓名,惊讶之下,抬头看向项本。
落款是项本的伯父,名襄,那么定是项襄无疑。刘涌前世读史记得,项襄在项羽死后仍然得以生存,且被刘邦封为桃侯,与项伯同是项羽亲叔叔,应该是现在项家仅余的两个与项梁平辈的长者。看信中语气,似乎是项本在李金死后,已经派人发函回彭城自己家中,将状况都进行了请示报告,之后才收到的这封回函。
依此时里程长度计算,萧县与彭城相距也不足七十里,快马来回,并不耗太多时间。
看来项本慨然承当了李金之死后,心中也是惴惴,故而急报状况于自家商议,直到家中回信,也才心里妥当。
“刘司马难免担心,”项本注意着刘涌的神情,道,“我年轻而份量不足,万一无能力承当弑杀主将之过,害怕项王军规铁硬,到时候项某固然免死不免活,你更是保不准会否被杀头……”项本微笑,“那么,伯父既肯发此信于我,定然已经与我父作过商议。我之作为,有伯父与亲父两人首肯,且这两人皆愿保刘司马,刘司马对回彭城,还有担心吗?”
刘涌恍然,项家亲族中,项羽叔父辈里仅余的两名长者明言要保他,等若他已经得到了整个项家亲族的支持,那么所谓虞子期之流,自然足可以全然不惧。
也即是说,只要他肯点头跟项本回去,那么从此便是项家亲族一脉的人了,刘涌不免奇叹。
然而仍旧奇怪项家亲族为什么会对保他这么个小人物感兴趣。思及项本适才所说“你是义帝中涓这个身份,倒让我有信心能护住你”,甚感不解,应道:“涌未忖可得长者如此垂青,实在感喟无地,然而……”抬头看向项本,“却不知两位高德长者为何有意相助?涌之前冲动无知,阻截李金,触犯项王,大概至今仍须算作项王罪人……”
项本笑了下,摇摇头:“刘司马果然万分谨慎,和你说话不免要觉得辛苦!”
刘涌哑然。
项本继道:“义帝府上一会,彼时我也在场,现在想来,倒是记得你这位中涓。你以为自己从义帝中涓的安稳尊荣位置上被撤换下来,丢到军中来搏命,真的是项王的安排吗?”
刘涌眨眨眼睛,项羽那张对着他冷笑的面孔仍旧可以清晰浮现眼前,不是项羽的安排,还能是谁?
项本摇头,叹气言道:“义帝府一场戏,我从头看到尾,唱得真是很无趣。对于义帝,以及义帝身边的人,若依了项王本意,是根本不会花什么心思的。不就是一群腐儒笔吏么,爱跟谁跟谁,西楚之大,难道少了他们还建不起一个朝廷了?”顿了一下,看向刘涌:“哦,刘司马不要误会,我说的是那些朝中官员,刘司马虽在义帝府任事,但终究是武职,自然与他们不同。”
刘涌尴尬笑笑,点头自谦。心道项本虽然心思机巧,却终究不愧项家本色,重武轻文,把军人看得远高于文臣。这倒也是这个铁血时代里豪杰们的共识,远异于宋朝之后重文轻武的各朝代,譬若刘邦,更是如此,除了对一个萧何赞誉有加外,对其他文官也基本上没有看得起的,动辄骂作腐儒。至于张良陈平,虽然都以智计高谋闻于后世,鲜见军功,但在初时,也都是先作为武官而被刘邦所接受的,至少也都被认为具有掌兵的基本素养。张良曾任厩尹,陈平任职都尉,都是军中官职。
项本所言自然不假,项羽挟灭秦之威,足以一鞭子抽散熊心朝廷。项羽如果愿意沐猴衣冠,随便任命一帮大兵完全再重建一个朝廷起来,也不是不行。
但项本此语如果是真心话,刘涌不免有点难以认同,甚至觉得项本有些政治幼稚。项羽当然可以一鞭打跑熊心所有故吏,但楚廷却也必然立即崩乱,重建所需成本之高,应该是极为骇人的。远不及项羽一入彭城便展开统一战线的攻势,团结一切热爱楚国,拥护项羽领导的人,共建伟大祖国,来得更经济高效。
“问题只在于,如果历阳侯范亚父想要迅速执掌西楚朝政,而不愿意被军中势力干扰,那么尽最大能力保存义帝旧臣并同时确保他们的忠心可用,便是历阳侯必须马上做到的事情。”项本顿下道,“说这些真的有些无趣,我这样说,刘司马明白吗?”
刘涌吸了口气,讶道:“监军的意思是,历阳侯是要靠完整保留义帝旧臣,从而抵制其他军中势力对政局的入侵?”自己说完,也立时大感有颇多可思量处。
刘涌思及高陵君曾说过,虞子期在虞姬未得宠之前,也是依附于范增的,范增差不多便是项羽手下无裙带关系的外臣的代表。这些和项羽没有血缘关系的外臣无势可依,都倾向于同样和项羽没有血缘关系,却权势极隆的范增,也是情理中事。
而范增在入城后的几日里,借助对熊心诸臣胡萝卜加大棒的运作,无疑又立即收获了大量的外臣,实力自然又一次大增。故楚朝臣没有大量溃散,而是马上改旗易帜归顺项羽,所以军中人物短时间内无法大量渗入西楚政府体系,这样军政依旧可以保持相对**,军中原有的诸派系仍被囿于军中,而范增受命治政,却已经可以让自己的势力横跨军政两界。如此一来,最得益者自然是亚父范增。
刘涌吸气,才知道范增在义帝府的一场表演,其目的远不止是要击溃熊心,更有借此一役而急剧扩大自己势力范围的打算。
刘涌觉得自己的头有点疼了,真正智者谋略,果然都是纵横大局,环环相扣,相较来说,自己能玩出来的花样,怎么看都只是些小聪明。本来今天一天里,借了点机缘运气,自己行事还都算顺当,说实话心底里还有点自得,想着说不定还真能在这个时代混个风生水起。至此再想,如果有一天真要和范增之流对阵斗法,自己能不能找个妥当地方埋尸,还是两说。
却也心中疑窦丛生,不免问道:“历阳侯如此培势自固,项王难道不会察觉厌恶吗?”心想项羽应该不至于看不出范增的打算吧?
项本道:“我王兄虽然尚不及三十岁,却真算得是千古难出的将才人主。项王一向行走行伍之间,自然常常有脾气暴涨的时候,但每逢大事,却是深沉明思,并非一般臣下所能测度。以我父阅人之广,伯父智谋之足,也都曾感叹项王之难测!刘司马此问,我确实难以回答了。”接着又吸气当风,叹口气道,“本虽入项王军中稍晚,没能赶上巨鹿棘原等大战的酣畅,但对彼时军中士气,却也有所沾染,很是怀念。秦朝未灭时,军中铁硬一块,齐心攻秦,袍泽肝胆相照,人人皆可割股饲友,同饮敌血,何其痛快!而今秦朝一亡,军中旋即纷繁,人人自重,各派相轻……”项本笑笑道,“男儿当沙场征伐,这些权争互斗,若非逼到眼前……本无论是否看得清楚,都懒得多想多问!”
刘涌点头,项本果然是项家热血男儿,本来已经聪明异常,却从本心中不喜欢那些勾心斗角,这可能是整个项家共通的东西。既是长处,也未尝不是短处。
但是听项本对项羽的评价,那项羽倒似乎已经很铸炼出了一些政治家的范。
政治家的看家本事第一条,应该就是让人看不懂……
“不说那些了,”项本继道,“所以刘司马应该知道,对于义帝身侧一众人等的安排处置,其实都是历阳侯的主意。入彭城之前,项王似有倦意,嘱一应回城收政事务,统交历阳侯打理,对此事七伯曾有不悦。故而在义帝府上,刘司马应该也见到了,项王所言甚少,唯一不同只在于亲口提出了撤换义帝中涓的事情,这却让七伯事后很有点欢乐。”
刘涌愣怔,知道项本口中的七伯应该说的还是项襄,但不知自己被撤换,那项襄欢乐什么。
“因为关于加强义帝府卫护的事情,本来也该由历阳侯提出并安排人选,但项王彼时突然自己发难,等若临场更改了历阳侯的方案。”项本竟也桀桀坏笑两下,“你当时有没有注意历阳侯的脸色?很有点难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