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涌吸了口气,提脚入宅。
便看到一个全身裹满了长布短巾的人,正在来回奔走忙碌。
骤看到刘涌进来,此人怔立在当地,愣愣看着。
饶是头巾手帕满是灰污,仍不掩其清丽本色。
一双大眼睛瞪得大大,怔怔看着刘涌,手脚都停在当地。
正是倩儿。
刘涌环顾下四周,院中有初被打理的痕迹,大部已经清爽,不少物件被码放作一堆堆,很多都是重物,看得出来很要费些力气工夫。
倩儿的脸上也有两道灰迹。
刘涌恍然,自己原在彭城的隶臣已经被打发回了老家。依着项本的说法,他可能确实马上会连升几爵,隶臣隶妾也自然会多分配来不少,但那都要等爵位下来之后才成。如今几天里,这诺大一个院子,也真就只能是他们的二人世界了。
也当然就不会有人帮助倩儿打扫庭院。倩儿被接来之后,就是马上开始全力洒扫整理,也少不了要忙到这时候。
真的看清楚了是刘涌,倩儿显然有点慌了,眼神移开,抬手背擦了下脸,左右看看,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以为你还会晚一点……院子有点大……我还没开始做饭……”
听倩儿有些语无伦次,刘涌心里一热,走前过来,伸手迟疑了下,抚上倩儿面颊,蹭了蹭她脸上那抹灰。
还挺结实,蹭不掉。
而且刘涌的手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倩儿抬起眼来,看向刘涌,眼眶已经泛了红,刘涌缓吹口气,右手把倩儿包头的布巾摘下,抬左手抚了抚倩儿头发。
倩儿眼神有了些恍惚,深吸两口气,身子一软,靠在刘涌怀里,低声喃了句:“真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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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涌本来要到街上看能买些什么吃食回来,倩儿一力不肯:“以后要过日子,钱总是要省着花的。左尹府的人把我送来,随行带了很多东西,这么齐全,为什么要到外面买……”
本来天色不算晚,但早起行军,那顿饭早已经消化地没了影,刘涌肚里饿火直烧,无奈问:“我给你那块金饼有用过吗?”
倩儿一边操持一边摇头:“在义帝府里哪里要我花钱啊,这么多年我积攒下来的铜钱都快三贯了,哪里还用得上你的钱?”
刘涌哑然:“那你攒着那些钱干什么用?”
倩儿顿了一下,脸上倏地挂了抹甜笑:“会有用的!”
刘涌实在不耐,翻察了下项本给预备的材料确实不少,竟然还有肉脯,心里知道吃肉绝不是平民百姓能享受的待遇。于是兴味大发,绑起袖子来要自己动手置备饭菜。
把倩儿吓了一跳,哪舍得让自己男人动手做饭,慌迭迭地跟刘涌抢东西。终究拗他不过,放手看他施为。
刘涌前世也不惧庖厨,如今发现有机会在这个时代做做菜,倒真想尝试一把,直到进了爨室,看到自己要下厨的环境,是彻底蒙菜了。
那马蹄灶上四平八稳地坐着一口釜,竟是陶制的。
刘涌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没有炒菜了,有点后悔没有把军中的铜刁斗偷一个回来,不然他今天兴许还能成为发明炒菜第一人。
只是刘涌这时候还想不到,即便他解决了锅的问题,真想炒菜,会碰到的问题还多得很。
但总能帮些事情,九牛二虎累毙之后,刘涌终于一身灰地把马蹄灶那个火眼点旺起来,丢下阳燧,拍拍手,就顶着张黑脸安安生生从爨室里退出来了,对倩儿道:“饭还是你来做,我来收拾!”
倩儿撇眼看看他那张脸,满面笑意。
天色暗了,倩儿的饭菜也端了上来,缶盆壶魁摆了一案,院中火盆点上,浓烟冒起,就算是照明大灯。刘涌腹中饥饿,看着一案饭食,实在佩服倩儿用这些个炊具,竟然也能做出这么多东西来。
炙煮煎熬都有,腥香扑鼻,远胜过煮熟了你爱吃不吃的军中伙食。刘涌心怀大畅,端起盌来大舞匕箸。如此烟火之中,吃个汗流浃背,看对面倩儿明眸闪烁,细汗盈额,刘涌真觉得小日子也挺有过头。
倩儿被刘涌看得稍显羞涩,点摁梜箸,向刘涌盌中夹菜,刘涌腹中饥火稍减,有了闲暇,随口问起:“这几日你在义帝府,是否有人要来带你出彭城?”
倩儿一愣,看向刘涌,点了点头:“是有的,真是你安排的吗?”
刘涌惊讶了,停了吃饭,盯着倩儿问道:“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他们没把你救出去?”
倩儿怔怔地看着刘涌,半晌道:“一天夜里一个人突然出现在我房间里,按住我的嘴巴,他怎么进来的我完全不知道,他只说奉什么君之命,可以把我从府中安全带出去。”
刘涌吸气,才知道高陵君所言不虚,他手下竟有这样可以神出鬼没的人物。同时心中也多少明白了倩儿为什么没走的原因,被半夜鬼叫门的人吓个半死,还怎么会跟他走?他既然要让高陵君救倩儿,就应该提前和倩儿将此事约定,但事起仓促,他还是疏漏了。当然同时也是因为,高陵君当时对如何救助倩儿及张良并未明说,故而他也无从推想,不然绝不至于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高陵君见他来相求,定然以为他已经与倩儿约好,所以也没做什么准备,比如向刘涌索要个信物之类。说起来这是个在双方误会之下,出现的环节失误。
而刘涌之前和张良却说起过让高陵君救助他的计划,加之张良对高陵君更多了解,对形势也更能明判权变,故而对张良的营救也便相对顺利。虽然此事行至此处,结果倒也不坏,但毕竟是自己有疏忽,致使倩儿受了惊吓,心中稍稍自责。眨眨眼睛,看倩儿不再说了,再问:“后来呢?”
“后来他松脱了手,我就告诉他我不走!”
刘涌点头,顿了下却道:“你是否不知道我已经出征,一时难以再回来救你,你留在义帝府中也十分危险?”
倩儿摇摇头:“那个人都和我说了,我不是害怕,也不是怀疑他的身份,只是你既然出征了,我就不能离开,”顿了下道,“如果我离开了,你回来找不到我,那怎么办?如果不是提前知道剿匪军已经回来了,你也回来了,左尹府的人又拿着这间屋子的房契,我也不会跟左尹府的人来这里的。”
刘涌愣怔,却没想到倩儿是这么想的,一时眼口抽搐,没忍住道:“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呢?”
倩儿听刘涌话中颇有责备之意,惊眨了下眼睛,垂下头去,不再说话。
刘涌吸气,又似可以感受到倩儿那份笃定的情意,心中翻滚,缓缓道:“你不怕我再不回来吗?或者,如果我战死了……”
倩儿抬起头来,抿嘴道:“你说过会回来接我,我就相信你一定会回来接我!”定睛坦然看向刘涌,“你死了,我死就是了,还用到哪里去?”
火盆中腾腾跳动的火光,在对面爨室斑驳的壁上,映出一副倩儿颤动的削约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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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涌醒来,鸟鸣欢跃,院中有沙沙响声,是倩儿已经又在洒扫了。
穿束好了,出了院来,倩儿脸泛桃红,气色大佳。早饭已经备好,两人进餐甫毕,一名隶臣登门造访,说应项本之命,带刘涌去大司马府。
刘涌心中一凛,心道终于要见到那西楚中仅次于项羽的军事强人,龙且了。
且放平了心去看看大人物。与倩儿应了招呼,随隶臣出来。出门看到已经备好的马车,隶臣又说明,项本已经安排他,在刘涌这段没有隶臣妾配给的几日里,由他这驾马车先行常驻在刘涌宅中,以便代步。刘涌点头,对项本安排的周全已是见怪不怪。
如此行至大司马府,见戒卫森严,墙高门阔,刘涌震了震心神,上前道明身份,被指引着左拐右弯,绕晕了头,终于临到一处房间,据说便在此处领节。
刘涌呆了一呆,自笑一下,才知道自己只是来领节令,根本就不佩龙且见上一面。
亏了他在路上还想像了几次与龙且的见面和对答。摇了摇头,倒也省心,上前交出自己先前右敷令及验贴,对面不知道官称为何的办公人员抬眼瞄了瞄刘涌,也不说话,取木匣出来,将右敷令妥善收了,仔细码至一边,着身旁人去寻什么东西,自己也拂袖离席,扬长而去。
面前席位已空,刘涌被晾在当地,发了下怔,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不过想想机关里做事大概都是这个样子,人家自然在做人家要做的事,也没有必要对你解释什么,自己是被服务的,被服务的就该好好享受服务,想那么多做甚,于是闭目养神,也在席上安坐。
片刻木简声响,刘涌睁眼来看,果见那人又抱着几副简册回来了,来去如风,脚步踏在地上啪啪有声。刘涌知道话多无益,就只对这人行着注目礼,看着人家由远及近趋行而至。
这次此人倒没有坐回到席上,而是径直擢到刘涌面前,低下头看着刘涌。
刘涌被看得发毛,也皱了眉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