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涌闻言挑眉,所谓与平常人相处,共享乐易,共患难难;与豪杰相处,共患难易,共享乐难,真是千古不易的道理。
灵常继道:“项王三叔之子项它,沉稳干练,武信君在时便已经能够独挡一面,曾经率领楚军救魏,若论资历,原本与项王相当,是项家青壮年一派中的翘楚。项王七叔项襄,季父项伯都已经年迈,且项襄心性虽然深沉,但秦朝既灭,便收心寄情声乐,无意为官;项伯已任左尹,也自知在军事上的造诣较为寻常。故而项家亲族一力推荐项它出任大司马之职,统管军事。”
刘涌大概听明白了,可怜项它,最终出任大司马一职的,却是方才刚刚见到的龙且。
灵常道:“然而彼时龙且也对大司马的职位显得很热心。龙大司马起自薛县,秦末甫乱时,龙大司马年方三十,已经俨然是薛县诸豪杰的首领,甚有人望。刘旅帅须知,薛县曾是孟尝君的封地,早年慕孟尝之名而赴薛集聚的天下豪杰无以胜数,繁衍下来,能人奇士数万家,能在这样的地方威盖一方,可知龙大司马的实力心术。事实上,项王将领中,三停中有一停皆是龙家从薛县带出来的,明里暗里可以归于龙家的更是多不胜数,真真不能小觑。龙且有心染指大司马之位,项王也不得不权衡。而最终,由于历阳侯忽然偏向龙大司马,一番进言,大司马一职最终归于龙且。”
刘涌点头:“项龙之隙,便是为此么?”
灵常继道:“项家亲族与龙氏之间早便积下不少大隙小怨,终于因为此事而爆发,项家亲族与龙家之间的关系一度冰封。项它就更是气愤,不愿意与龙大司马同朝为官,因为之前曾经救魏,而与魏王豹颇有交情,借口辅监诸侯,从此遁出西楚,到魏国作丞相去了。”
刘涌嘬牙,这相当于同姓亲族与外戚之争了,没想到早在汉朝为此事头疼之前,西楚里面已经先且开演了这么一出。点头道:“原来如此,龙且在大司马一位上胜出,同时却也损失了与项家之间的关系,如此在王后一位上,反倒失了助力,灵先生是否是此意?”
灵常点头:“正是如此。项王已回彭城,王后之位亟需确定,而虞姬至今未孕,如果项龙两家在此时仍旧合睦,项家亲族愿意遵照当年武信君迎娶龙后之意,那么后位一事自然再无可争议,虞姬岂能再有奢望?然而项龙两家的关系破裂,却继续给了虞姬一个上位的机会。事实上项家亲族甚至因为与龙家不合,还特意开始给虞将军甜头,大有摆明了要在王后一位上敲打龙家的意思。李金被项悍保举作义帝中涓,以及可以在剿匪中郎一职上压过暗属于龙大司马的季卓,便是为此。”
刘涌暗道果不其然,虽然一直没人肯明确提出项羽大婚的事情,但此事却早已经暗流涌动,项羽手下所有人都把眼光盯在这件事上。
同时也恍然,剿匪军中的派系纠葛,后面原来有这么一大摊子事情在。如果只看着剿匪军里面那冰山一角,确实看不清楚。高陵君当时以为李金可得剿匪中郎一职是因为虞子期在军中极为得势,却是失察了。事实上李金能在剿匪中郎上胜出,只不过是项龙两家之间斗争的一个副产品而已。
刘涌觉得有点头疼,如今西楚集团里,在自己头顶上,实在太多腹黑男女了。
灵常继道:“事情便是如此,项龙两家刚刚争完大司马,龙虞两家又开始了后位之争。或者应该说,后位之争自从虞姬入了项王军中,就已经开始。虞姬虽受项王宠爱,却一直没有身孕,而龙家又正失去了项家的支持,至于项家亲族在后位一事上的态度,又实在有些模糊不明,此时龙虞两家各有顾虑,故而谁也不开口提这个项王大婚的事,便是自然。罗嗦了这么多,无论有趣没趣,刘旅帅是应该明白了吧?”
刘涌点头,想到张良谈到项羽大婚的事情时,曾经说过此事几乎要牵扯上项羽军中所有派系,如此听来果然不假。至于项羽,自然只要能不触动这根神经就最好不去触动,三角恋中的男人大抵是希望尽量维持现状的,这种事刘涌很能理解。
三大势力相互博弈之下,正给了张良拿捏时局的机会。
刘涌感叹,灵常一直在彭城之中,如果有心,也许要掌握项羽军中诸势力之间的微妙关系还算方便,而张良一直在刘邦军中四处征战,却也能对项羽军中派系状况如此了如指掌,实在让他又一次对张良所搭建出的信息网感到惊讶。
“那么,”刘涌跟进,“灵先生是用了什么办法让婚事成行的呢?”
灵常摇摇头:“我只是其中一步,第一步却是太卜张成先在朝上提出了项王大婚的提议,一石激千浪,我是否有理由相信,这也是张司徒的安排呢?”
刘涌看灵常是在问向自己,知道灵常应该也没有机会与张良有太多交流,沟通似乎有限。这么说,灵常所有的判断也都只是基于张良的一个请求而做出的测度。
却也都足够细致合乎情理,刘涌对灵常之于项羽集团的精研细判颇生些佩服。
点了点头:“不错,太卜张成也是张司徒的谋划环节之一。”至于他在此事中出的力,也就不想得瑟在嘴上了。
灵常颔首:“张司徒此举,等若混水摸鱼,龙虞两家都在观望对方,而此时与两家都没有什么关系的张太卜突然提出此事,不免令两家骤然猜疑,甚至怀疑张成会是对方的人,对方也许已经做好了准备。故而谁还敢继续拖延,甚至出言反对呢,只能马上思谋备战。这也许便是张司徒要在此时,提出项王大婚的目的。”
张成提出大婚之事,刘涌自然明白,只是刘涌心中一直觉得,要真让大婚成行,无法逾越的障碍却是范增,咽下口水道:“灵先生,适才你几乎将项王军中所有势力都作了点评,但其中仍少一支,却是晚辈颇感要紧的。”
灵常笑道:“刘旅帅所言,是指历阳侯范增?”
只听到范增的名字,刘涌就觉得感受到一点森森寒气,点头道:“正是。据我所知,历阳侯应该是最坚定地明白,在现下时候,项王绝对不宜大婚的人,却为何历阳侯此次没有从中加以阻止呢?”
灵常道:“刘旅帅果然明辨清晰,正问在症结上。事实上张司徒嘱我所行之事,应该便在于要逼迫历阳侯就范。”
刘涌暗叹终于到了正题,静静等着灵常的下文。
灵常却稍顿了顿,笑笑道:“至于老夫做的这件事为何竟能逼迫历阳侯赞成大婚,我却也一直未能亲见张司徒加以确定。因而我所能说出的想法,也只是老夫一人的猜测,准确与否,须得再有机会时,再向张司徒讨教才知了……”接着看向刘涌道,“便是那历阳侯在本心中,非常希望由虞姬成为项王王后,并一直在幕后予以谋划,甚至项龙两家之间的不合也有历阳侯从中施为的可能……只是最终历阳侯的诸多苦心,仍旧是落空了。”
刘涌讶然,历阳侯果然也是被大婚牵扯的一派。未及细想,灵常已经继道:“老夫之所以有此猜测,乃是因为在项龙两家分合的不同状况下,历阳侯对项王大婚一事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
顿一下,遥想道:“张太卜提出大婚事宜时,项龙两家仍在因为大司马之事而互怨,彼时历阳侯一方面声称大婚乃项王家事,不宜朝议,另一方面据说确实有劝过项王不要急于成婚,原因自然是不想在社稷初定时,就因为一场婚事而致耽误大事。而我依张司徒之计行事后,历阳侯果然马上改变了态度,明确表示希望项王可以尽早确定王后一位的人选。”
刘涌皱了眉头,点头道:“灵先生所做何事,有如此强大的效果?”
灵常笑笑,缓道:“张司徒让我做的事情,很简单,只是找一个借口邀请项龙两家,在我的邸处会一会面。”
接着又看刘涌一眼,道:“老夫虽知此举不免将这把老骨头卷进西楚的诸势力之中,然而既是张司徒之请,老夫再自爱,起码的信义还是要讲的,不敢回绝。而放眼彭城之中,除我之外,也确实再无第二个人物可以把项左尹和龙大司马两人同时揽入一宴。”
接着似乎颇有自得道:“老夫早年家住灵县,与薛县本就相近,龙大司马在早年就曾是老夫座上之宾,老夫知其形貌伟岸,将来必有不俗伟业,如今果不其然。而项左尹在楚国亡后,曾带子奔逃于齐,又突然遇祸,老夫与当时尚为布衣的张司徒曾合力予以救助,项左尹方才脱险。”
刘涌想起项本曾经提到他幼年时曾与项伯一起游历齐国的事情,可知灵常所言不虚。但在项本口中听来非常美好的游历,其现实状况却是灵常口中的逃生与遇祸,不仅感慨。少年时的回忆,无论多么惊恐凄惶,也总容易在成年后,被岁月描摹成一幅幅闪耀着美好光芒的画面。项家儿郎在楚灭之后的逃亡路上,想必也都曾经饱尝颠沛之苦。可能正因为如此,才在诸项身上个个铸炼出了如坚刚般的意志,直接导致了煌煌大秦的崩塌。
却听灵常继道:“另外,项左尹与某都知道,两人子女之中,如今已任师帅的项本公子,与老夫三女儿自小相识,互已倾心,有这层关系在,项左尹与老夫更是亲近。故而若以老夫的薄面,在项左尹和龙大司马互不知情的状况下,骗得项龙两家族长齐聚一处,设个私宴,倒还是做得到。”
刘涌吸气,眼睛睁大,难怪项本对鲁元公主的婚事并不满意,却原来他早已经有了心上人,且正是眼前灵常的女儿……
看着灵常盯向他的熠熠目光,刘涌不免开始测度他来找自己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