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总是会让人惊讶的。
大清的封疆大吏之间素来是不能相互通信来往的,但在有了电报之后,彼此之间互通有无和情报的来往就变得非常密切,特别是在清政府明显有意要通过新政和宪政来收回各省实权,再次实施中央集权之统治后,各地封疆大吏之间的来往就变得更为隐秘和频繁。
在过去的半年里,宋彪和两位封疆大吏的电报来往最多,一位是袁世凯,另一位是张之洞,令人诧异的是张之洞和宋彪之间的电报来往频率是最高的,几乎到了每周一封的程度。
此事的起因是张之洞就奉天新军示威事件给宋彪一点建议和劝说,此事平息之后,张之洞就和宋彪询问一些筹办、督练新军的事,在此之后又是大量的讨论东三省新政诸事。
关于宋彪所倡议的“国富先起于白银净入”之说,张之洞是非常赞同的,只是如何操办却让张之洞难寻良策。
随着两人相互探讨的问题渐多,张之洞也终于和宋彪提了几个不情之请,一是请他参入粤汉铁路之路,这是一个**桶,耗费资金太大,宋彪也玩不起,果断婉言谢绝;二是请他另派人接管汉阳铁厂和湖北纺织局,同意改为商办。
随着盛宣怀官位渐高,名声渐长,在京师的关系网更广,张之洞和盛宣怀在汉阳铁厂的各种矛盾已经是逐渐难以平息,双方都到了必须分手撕破脸的地步。湖北纺织局早年倒是赚钱,随着日美纺织品大规模倾销国内,官办陋弊又多,日渐也不赚钱,这几年都是租给粤商经营。
这两件事对张之洞来说是颇为关键,以他声望也断然不担心和宋彪在这些事上的合作会影响他的仕途,所以。张之洞这段时间极力邀请宋彪派远东商行前来接管两厂,洽谈官股商办之时。
湖北纺织局的事情,宋彪还不清楚。但汉阳铁厂肯定是个好买卖,宋彪立刻让远东商行的吴仰曾、沈德耀、潘斯炽三人去一趟湖广考察两厂。
这天下午,吴仰曾就先行一步返回奉天。
从奉天到武昌并不艰难。乘坐火车到大连之后就能搭上远东商行赴湖广的货船,两个星期之内就能往返一趟。
因为远东煤铁公司的事务很多,吴仰曾只去了二十天便匆匆返回,直接到军部找宋彪汇报,正好宋彪在办公室里听张康仁汇报东北银行筹办之事,这两位都不是外人,宋彪就让吴仰曾先在办公室里坐着等一会。
身为东三省总督,宋彪的各种规矩正在越来越多,他的开会标准是一律不得超过半个小时,下属汇报工作一律不得超过一刻钟。
在这种极其紧张的压缩下。张康仁也是尽可能简练的将筹办情况汇报一番,语速极快。
听他汇报一番,宋彪还是将同时提交上的筹办总结拿在手里翻看,细致的推敲这些数字,张康仁预测每年要铸印关东银圆两亿圆左右。在洽谈了各国设备进口报价后,最终确定从美国引入设备,各种大小机械设施加起来总计217台,大到印轧机,小到手工的压模台,打磨机。甚至连工厂的扳手五金、电灯一概都要进口。
各种进口清单加起来总计四千余个目录,分期三年,总金额在三百万美元左右。
宋彪看的有点头疼,他将报告合起来,和张康仁问道:“如果我们铸印量超过这个规模,你打算怎么处理?”
张康仁道:“我和美国货币铸印厂联系过,在美国政府批准的情况下,他们可以紧急用我们提交的印版为我们代印银圆,铸印数量由我们批准,条件是必须使用美国白银和其他金属,并且支付加工费。所以,我打算另外增加一个备用的银圆版本,注明产地为美国。”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即便没有额外版本,银圆本身是真金白银的贵金属货币,铸印银圆实际无利可图。”
宋彪想了一下,问道:“你确定没有任何问题?”
张康仁道:“没有问题,只是加工费相对可能不会太低廉,其实比起我们大量进口国外设备,加上工人水电开支之类的,铸印银圆的成本未必也就比这个加工费低多少。考虑我们目前的银圆铸印业务还没有开展,其实可以先从美国进口订制银圆,便于各银行试运营。”
宋彪点头,道:“行,那你就加快这方面的工作吧!”
宋彪心里不是很确定的因素很多,但他选择相信张康仁,毕竟对方比自己在这个领域懂的更多,他们定制标准的关东银圆和墨西哥银圆大体相当,三银圆合二两白银。
在银本位的体系中,决定货币市值的标准是含银量,而不是其他,对于专业的货币铸印厂而言,所谓的印版实际上是非常容易伪造的,防也没有意义,何况这个时代基本还没有这么龌龊的事情。
让张康仁先行离开,宋彪就立刻和吴仰曾问道:“湖北那边的事情怎么样?”
吴仰曾当即答道:“回禀总督大人,我和潘斯炽、沈德耀的意思还是少牵扯为妙,湖北纺织局的机械已经过于老旧,除了熟练的工人较多外,基本一无是处。张总督主持日久,厂中大量安置了一些旧人和关系户,纵然租给粤商,粤商也得一概继续留用,所以是谁租谁吃亏。至于汉阳铁厂之事,沈德耀有意拿下,我也有意,只是厂中两派斗争很剧烈,有张总督的人,也有盛宣怀的人,前者的人都不是好人,基本只是一群拖后腿的,后者则更非善类,各种阴招尽出,争权夺利好不热闹,所以此前虽然招商之意。来来去去很多人,看清楚这里面情况的基本都跑了,谁也不敢趟这池浑水,可话说出来,这个厂子经营的时间久,工人都现成的,只要投入大笔资金绝对可以立竿见影的生效。”
听了这番话的宋彪微微点头。示意吴仰曾坐到自己面前说话,并且让勤务兵给吴仰曾倒茶。
在宋彪的办公室里,为客人和下属斟茶则意味着洽谈的时间相对更为宽松。可以超过一刻钟的限制。
宋彪冷静的思索片刻,和吴仰曾问道:“你的意思是不去考虑投资湖广的煤铁工业和纺织业务?”
吴仰曾答道:“我们能否去投资,关键是要看张之洞大人能否更多的配合和协助。比如说将改制商办的标价降低,以及能否将他此前安排的那些废人都调离出去,给我们一个比较好的管理和改良的余地。此外,这个投资规模是非常大的,我们是否拥有充足的资本同时保证不影响远东商行在东三省的投资。假如在资金上不是问题,张之洞大人也极力配合的话,那倒是可以投资,毕竟汉阳铁厂和湖北纺织局的基础很不错,比我们白手起家要好很多,抽调一部分熟练工人到东三省的话。也有利于我们在东三省的实业扩张。”
宋彪继续问他:“那你觉得汉阳铁厂和湖北纺织局目前大约需要多少投资?”
吴仰曾道:“我在临走之前和沈德耀、潘斯炽两人核算过,汉阳铁厂的重新投入规模相对较大,如果是将煤矿和铁矿厂都一起纳入整体考量,前后大约需要两百五十万英镑的总投入,湖北纺织局则需要投入六十万英镑左右。汉阳铁厂的问题在于它的炼钢炉和实际铁矿不配套。重新改炉子要投入一大笔钱,此外,它的钢设计产能超过了生铁的总产能,所以还要大规模投入多套生铁炉冶炼设备,为了应对铁路钢轨的需求,我们要生产目前国际上最流行的高锰钢。这需要对锰矿厂也增加较大规模的投入。汉阳铁厂的钢铁事业基本是亏损,这和它的管理制度、营销体制、生产成本、技术水平都有莫大的关联,两年之内还难以扭转,而它盈利的部分主要是出卖煤铁矿、焦炭和生铁。目前在国内市场和亚洲市场上,生铁是供不应求的,而生铁本身也有多种多样的不同种类的产品,这需要非常好的技术,以及多套不同的生铁高炉。我和沈德耀的意思是采取三期投资的办法,首先是对汉阳铁厂进行第一期的技术改进,改变高炉的技术类型,从酸性炉变成马丁炉,同时加大煤铁锰等基础矿业投入,这大约需要七十万英镑,实际上是越多越好;在此基础上的第二期投资则是在大冶重新投资建一个更大规模的生铁冶炼基地,完全从美国引入新的设备和技术,以及管理经验和运行的制度,在这个阶段也要对汉阳铁厂进行第二期技术改造,对生产过程中的煤气、废料、废渣都要重新利用,建立配套的煤气锅炉和自备电厂、水泥厂、砖厂;第三期则是用五年的时间,逐步扩大产能和技术种类,在湖北设立冶金和矿业学院,培养人才,加大对煤铁和其他金属矿场的勘探。即便不谈第三期的长期投入,前两期的投入也需要两百五十万英镑,甚至是三百万英镑。克虏伯厂筹办钢铁厂的时候,德国政府前后累计给予的总投资和扶持贷款高达三千万英镑,我们想要将一家钢铁厂扩建到克虏伯钢铁厂的那种规模,投资规模恐怕不会比他们少。”
说到这里,吴仰曾也是有感而发的补充道:“所以说,重工业确实不是一个小国和穷国能够支撑起来的,在武昌,我和张之洞大人也谈及此事,他对我们提出的大致方案是很支持的,最终如何谈妥,则还是要看总督大人对此到底有多少想法。关键恐怕还是取决于资金的问题,我们辽阳钢铁厂的基础条件要比汉阳那边好很多,投入规模也是必须更大,而不能少,两边同时办,资金空缺就未免太大了。”
宋彪微微点头,可他还是决定把这个事情抗下来一起办好,又和吴仰曾问道:“湖北纺织局那边的情况如何?”
吴仰曾道:“这个纺织厂的规模是很不小的,熟练工人约有一千多人。本厂培养的技师也有十几位。从生产上来说,他们在麻纺织品这个领域的规模还是很不错的,目前也有盈利可言,在总体上还是显得机器过于陈旧,大部分都是二十年前的旧机器,因为机器老旧,常年需要维修。又都是要从外国请人和购入零配件,运营成本很高。总的来说,他们主要是纺棉纱。而无洋布,棉纱也大多卖给上海的洋行厂子。潘斯炽的意思是要换一部分机器,增设织布厂和印染厂。一次性投入六十万英镑就足够了,因为工人、厂房等等都是现成的,明年就能扭转亏损,只是洋人的洋布,特别是日本洋布价格极低,湖广的苛捐杂税又多,想要和日本人竞争下去,确实是很不容易,能维持不亏就算是很不错了。”
宋彪仔细的在心里盘算一番,和吴仰曾吩咐道:“那就先将汉阳铁厂的事情拿下来吧。至于湖北纺织局,暂时就不要管了,苛捐杂税太多,办了等于不办,何况我们自己在东三省也要大规模的投入纺织业。你去一趟秘书局和袁金铠他们商议一番。以我的名义给张之洞发电,就按咱们商量的条件提议,如果他同意,那咱们就将汉阳铁厂和煤铁矿厂都盘下来成立一家煤铁公司统一经营,另外请人出面担任总董和招募商股,如果招不到。那就统一由我们来置办。”
吴仰曾点头,道:“那行,我这就去秘书局将此事办妥。”
说完这话,吴仰曾就匆匆起身离去,而宋彪则继续在办公室里琢磨着这件事。
远东煤铁公司虽然正在抓紧时间筹办自己的钢铁厂,可这个投资规模不小,从投资到出产,中间至少有也有两年时间,东三省的钢铁工业从零开始,要人没人,要技术没技术,如果能以汉阳铁厂为基础先办起来,或许是能更顺利一些。
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钱的问题。
这么多的钱要从哪里找?
东三省新政要钱,东北新军要钱,东三省的工业和农业建设都要钱,办教育更要花钱……就靠东三省的这点可怜税收是撑不住的。
宋彪手里倒是有钱的,他的个人资本主要来源于两个方面,一是在战争中通过出售粮食套取的大量土地、地产和物权,二是在战争中缴获的大量的日军、日商资产,以及俄军持续支援的物资、军饷。
他名下的两大公司是远东商行和裕丰行,两大公司在东三省持有的流动资本约有3150万两白银,拥有农耕地4.2万垧地,工商业用地1.35万亩,在沈阳、辽阳、大连所拥有的店铺超过7000栋,码头21座,辽阳、抚顺、通化三地的煤铁专营权,辽阳、海城的菱镁矿专营权,铜、铅锌矿场14个,金矿11个,银矿7个,还有大庆等地区石油专营权等,以及远东银行所持有的东三省奉系货币发行权。
仅此各项加起来,总资本规模就超过七千万两银子,实际上是肯定远超过,只是这些矿产的总规模都还没有确定罢了。
如果将东北新军也计算为宋彪的个人财产,他的身家大约能翻涨一倍,东北新军的火炮、机枪、步枪、马匹、军属牧场、军垦区、营部等固定资产加起来也绝对超过七千万两银子。
换而言之,如果清政府想要建设一个东北新军这种规模和实力的陆军,它也要投入七千万两银子才能达到如此水平。
机枪一响,黄金万两。
只是打一场日俄战争,宋彪的收益就已经达到了这种规模,从理论上来说,宋彪绝对是不缺钱花的,可他的这些资本在整个东三省建设中就显得捉襟见肘,杯水车薪了。
七千万两白银的身家约合一千万英镑,全部砸下去都未必能完成东三省铁路的第一期建设规划,更别提要同时办两个亚洲第一流的钢铁厂,重工业的投入和产出通常是未必成正比的,这也是清末民国时期的民族资本迟迟不敢涉足重工业的原因。
虽然宋彪此时已经开始全面筹办大豆产业和东三省甜菜产业,试图从中赚取自己的第二桶金,可这两个产业的盈利率也不可能太高,每年能从中赚取六百万英镑都算是很顺利了。
这每年六百万英镑的利润既要用来办工厂,办教育,办水利,还要维持军队的稳步建设,那显然是不够的。
宋彪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沉默的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愈发清醒的意识到自己必须想一条捷径赚钱,哪怕是很无耻的策略也必须干下去,即便大豆和甜菜贸易能让他每年坐收一千万英镑的巨额利润,这也不够两条线的同时发展,光是东北新军每年就至少开支七百万英镑继续发展和扩张下去,才能让他在稳步发展三到五年之后,就可以拥有灭清称帝,统帅全国的军事资本。
想清楚这一点后,宋彪重新打了电话给回到新政局的张康仁,让张康仁到他的办公室里商量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事——宋彪已经下定决心无耻一把,抢在墨西哥石油国有化之前赚一票,投入巨资打几口油井就卖给外国,捞一票就跑,让别人坐在墨西哥继续嚎啕大哭去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