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提这边厢两个显字营军官的窃窃私语,单说堂上,侯队官同侯良柱说了两句,就识趣地寻了下首的位置站过去,众人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跪在地上的关老二身上。[_新\思\路\中\文\网_新网址_Www.sLzww.C0m手打小说之家]侯良柱打量他一番,将右胳膊曲起平放在案上,面色淡淡,声音里也全是一片漠然意味:“关老二,你现下若肯老实招来,还能算你个将功赎罪的功劳,若继续冥顽不灵,本将是粗人,不耐烦那许多,辕门外头的刑台正是为你所设。”
关老二嘴唇嗫嚅两下,他浑身瑟瑟发抖,和之前在刘小七面前的嚣张样子简直判若两人。侯良柱问了一遍,他脸色惨白,双眼发直,总兵官正要不耐烦地吩咐亲兵拖下去再打,关老二却似醒转过来,猛地弯腰低头往地上磕去,一迭声地哀求道:“小的愿说!小的愿说!只求老爷给小的一条生路!”
他磕头如捣蒜,偶尔抬头,面上青肿,涕泪横流,混着泥土血迹,一副腌臜样子让人皱眉。郑国才是在刘小七手里吃过大亏的,现在看他这副样子,当真一腔郁气无处发泄,只好悄声同李永仲抱怨:“娘.的!这小子先前不是顶硬气么!怎地在军门面前就软了骨头?俺还打量着将这小子讨来,让兄弟们活剐了他,也算是给战死的同袍些微告祭!”
李永仲轻笑一声,面上若无其事,声音细若蚊呐:“你当他是个甚么人?不过就是烂泥一块!先前那点硬气,只是仗着咱们不敢拿他如何罢了!这关老二也算个人物,假以时日,或者还真能搞出些动静,可惜啊!没有那点运气,栽在咱们手里,现在还不老实,你当他还真想为那甚么狗屁将军送死啊!”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笑意。而正堂上头,却不如两个正在偷闲的军官这般轻松,侯良柱已经从关老二嘴里听到想要的东西,正在气恼时候,“啪”地一巴掌拍得案上东西原地一跳,须发贲发地咆哮道:“一个小小山匪,就敢自号将军!果真是朝廷太过仁慈,才让你等这些贼人嚣张!哼!白莲教……本将年轻时候,逢上白莲教作乱,只身带了一个队,就将号称几千大军的白莲教砍翻了事!那教首号称刀枪不入,却叫本将一刀枭首!没成想这过了几十年,竟然还能再遇上一回!”
侯良柱做梦也没想到原本以为早就销声匿迹的白莲教居然又闹腾了起来,还和蛮子有了勾连。他咆哮一阵,看也不看地自手段端了茶碗一口喝净丢在桌面上,那空茶碗滴溜溜地打了个转方才停下。他脸上怒色尤在,心里却已飞速计较开。一时间帐篷里头静默下来,无人说话。
“咳咳。”监军刘可训咳嗽两声,打破寂静,他捋一捋胡须,面上无甚表情,只沉声道:“若本官没有记错,自嘉靖后,白莲教声势便日渐消沉,纵然川贵一带还有残留教.徒一类人物,却也安分度日,所谓无生老母皆是淫.祀,从前所建寺庙都皆损毁。而据你所说,这山匪首领自号无生老母座下大弟子转世修行,纠集一班强人在川东呼啸往来,官府不可制,怎地本官却从未曾听过?”
关老二一旦松了口,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镇川东的寨内详情吐露得一干二净。此刻见刘可训有所疑问,他忙慌慌地又磕了个头,赌咒发誓地道:“若小的有半句不实,情愿叫天打雷劈!这位监军老爷有所不知,这救苦将军从前就惯做无本买卖,剪径强人,在泸州一带号称镇川东,手下有数百人马,往来于川贵边界,每当官军进剿,便退入贵州,他消息又灵通,手下身手也很能看得,寻常官军绝不是他对手!若老爷不信,可以问李仲官儿!他曾同这镇川东交手,晓得内里实情!”
“李仲官儿?”刘可训一怔,继而叫过亲兵低声吩咐一句,就见那亲兵两步站到堂前,向左右一望,大声询问道:“哪位叫李仲官儿?刘监军请堂上说话!”
郑国才一愣,随即向李永仲看去,低声问他:“这说的是你吧?”他是晓得平日里陈显达管李永仲叫仲官儿的。
李永仲无暇说话,朝他点一点头便挤开前面的人走出去。年轻人面色平静坦然,身姿挺拔,身上甲胄齐全,靴声橐橐地走到中间,向着堂上的三个上官先躬身抱拳一礼,直起身来声音干脆有力:“卑职便是贼人所谓李仲官儿。仲官儿这名字本是卑职在乡间时的称呼,而贼人方才所说遇贼一事也是有的。”
侯良柱将他一打量,原本怒气未消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又很快隐去,只见总兵官“哦”了一声,便即问道:“原来这李仲官儿便是李队官了?本将倒是想起了,先前可是说过这贼人同李队官是旧识?”
“是。”李永仲利索地点点头,道:“这关老二原本是卑职家里井场里一个杂工,只是后来犯了差错叫管事撵了出去,后头却不知怎地同镇川东搅合起来。而去年遇贼的也不是卑职,而是卑职岳父陈千户手下一队亲兵家将,他们原是送岳母同卑职未过门的妻子回叙州,路上却遇贼,后来才晓得,这贼人以为卑职在岳母的车队上,一队兄弟奋力拼杀,侥幸等到了卑职的援兵。”
他几句话将去年的事情解说一遍,侯良柱不想还有这段往事,蹙眉听他说完才将眉头舒展开来,目光中极是欣赏地将李永仲打量一番,回头同副官邓玘同监军刘可训笑道:“两位,这能说是英雄出少年,也能说善恶终有报罢?”
邓玘是个身材长大的汉子,坐在马扎上曳撒外头只穿了一件罩甲,光着头没带盔帽,见侯良柱问起,倒是爽快地笑了一声道:“军门说的是。李队官称得上一个勇字,而这件事也能称得上一个奇。若叫俺说,就是老天有眼,善恶昭昭。”
刘可训亦是板着脸矜持地略一点头,品评道:“不错。没成想里头还有这段渊源。若是此,那这贼人就是背主的奴才,更要罪加三等!不过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转向李永仲,目光炯炯地道:“李队官,这关老二所说之事既然为真,你便将那镇川东之人之事略讲一讲。”
李永仲应了个是字,看也不看跪在他身边的关老二,对着诸多军官侃侃而谈道:“先前这贼人说得无差,这镇川东纵横泸州附近,十分厉害,手下有精壮贼人六百有余,俱是器械精熟,不过此人狡猾,做的虽说是无本的买卖,却不肯十分加害人命,”他想起当初打探得来的一些消息,忍不住皱眉道:“和许多常见的山匪不同,据说镇川东与许多豪富之家交好来往,他又发下所谓平安牌子,在川东一带,只要带着他的这牌子,山匪便不得抢掠,十分便利。说句僭越的话,比之官府更要有用。”
刘可训眉头扭在一起,面色难看,听到此处眼睛一瞪,冷冷呵斥一句:“荒唐!不过是山匪一流,竟然还敢行此妄事!真是胆大包天!”
“卑职亦是这般想。”李永仲从善如流,“投军之前,卑职家中乃是盐商,常要四方行盐,等去年事发,更是对这所谓镇川东注意几分,不过亦是没有听说白莲教的事,想来隐瞒极好,便是镇川东手下寻常贼匪,亦是不得与闻。”
他这个判断得到了几个人的一致认同。侯良柱先点头说:“李队官这话说得很是!寻常山匪,若是做害不多,官府便以为是山民啸聚,多以忍耐安抚为要。那镇川东想必钻了这个空子,意图瞒天过海!若不是他贪心过甚,图谋太多,还要将手伸到蛮子这里来,徐徐图之,几年之后,当真是个大祸害!”
刘可训再问李永仲:“消息只得这些?”
李永仲苦笑:“那镇川东平日里防备十分严密,这些消息已是卑职想尽办法才从各处打听而来。当日若不是镇川东妄动了卑职家人,卑职商户出身,讲究和气生财,多半是不会同镇川东为难。”
他这话说得许多人皱眉,但李永仲坦坦荡荡地道:“卑职说得俱是实话,也不想拿那些许多空话好话唬人。镇川东的事,卑职只晓得这许多,再问便没有了。现在还得着落在关老二身上。卑职亦想知晓,当年他一个破落杂工,如何就与川东贼寇拉上关系?中间必还有人引针穿线!”
侯良柱瞪向关老二,又将案几一拍,春雷也似的咆哮在舌尖绽开:“那贼人!还不快从实招来!须知晓,本将营里虽无有三木,却有军法在!乱棍下来,保管叫你骨酥肉烂!”
从中军出来,天色已近黄昏,李永仲同营里几个队官一边说笑,一边朝自己营里走去。没走几步,后头忽然有人叫他:“李队官!留步片刻!”
他回头一看,却见翔字营里那个侯队官言笑晏晏地冲他招手。郑国才站在他身边,也一眼看见,当下收敛了脸上笑容,低声道:“李队官,此人不是个好相与的,须多加小心!”
李永仲冲侯队官客气地抱了抱拳,面上神色不动,却也是低声回道:“郑队官恐怕不晓得,我却同这姓侯的打过交道——这人之前拦住我队里的几个兵,两下里话不投机,险些就要打起来!”
他话刚说完,就看见侯队官大踏步朝自家走来,郑国才原想说什么,见他过来也只好拍拍李永仲肩膀,说一句:“我先回去了,你也快些。”便冲姓侯的年轻人笑了一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队官,平日里头咱们见得少了,今日才晓得李队官英雄!”侯队官笑得亲热,可惜眼睛里两道精光是个算计模样,他自来熟地拍拍李永仲肩膀,笑道:“我见了李队官便觉得亲热,今日不如到我营里,虽说行军路上没有好酒肉,却有几封好茶饼,李队官容我做个东,咱们晚上吃茶耍耍。”
李永仲看他一眼,平静地把姓侯的手从肩旁上撩开,呵呵一笑道:“侯队官客气了。不过侯队官刚从层台赶回来,想必乏得紧。在下也是赶了几天路的人,这眼看着马上就是长路,不如好生将息将息,也免得后头路上气力不济。”
侯队官再没想到李永仲如此不留情面,脸上顿时一僵就要发作,不过他们现在站在中军营帐外头,周围人来人往,虽说不敢停留围观,但到底走过时都使余光朝这里瞥一眼。他勉强挤出一个笑来,磨着后槽牙干笑道:“李队官说的是。”他盯着李永仲,唇边泛起一朵冷笑:“这后头果然行路长远,只是李队官要多加小心,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不要到时马失前蹄,让人笑话!”
“多谢侯队官。”李永仲仿佛没听明白方才那话中极恶毒的意思一般平静地道:“咱们都是脑袋系在裤腰上的活路,。都说瓦罐难免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死活也不过是看老天的意思。不过侯队官天纵英才,想来是不用担心的。在下队里事多,就先告辞了。”他扯动嘴唇意思意思地笑了笑,不管姓侯的面色青白交错,转身大步走了。
郑国才却没有走远,就在附近等他,正在转圈时候,看见他抱着盔帽过来,神色平静,当下吁出口气,后排地拍拍胸膛,笑叹道:“若李队官你还不来,我就要回营里头请千户来了!幸好幸好,不然事情闹发起来,当真是一桩麻烦,于李队官名声上头也有干碍!”
李永仲正有疑惑,见郑国才说到正好将疑问问出。他先笑了笑,同郑国才说:“郑队官大我几岁,平日里叫我仲官儿就好,我也叫郑队官一句兄长。”见郑国才客气两句,笑着应下,这才道:“这个姓侯的果然有几分古怪,我同他素不相识,他却好似看我极不顺眼,我是哪里得罪了他一般。这里头到底是怎么一个缘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