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彻底降临之前,借着暮色掩护,显字营两个队带上绳索桐油一类,悄悄绕开白撒所,直奔之后的无名山头。两百人行动起来动静不小,但一来丁队乙队可算精锐,行动迅速,人人都换了轻便的草鞋;二来,他们大费周章地先是向东,再折向西,绕了一个不小的圈子。
这一路行来无人说话,尽皆埋头赶路,走了足足一个时辰,天都黑尽了,许多患有雀蒙眼的兵士伸手抓住前面同袍的腰带,跌跌撞撞地继续向前,为防走漏消息,一律不许打起火把,因此全靠那些眼力好的同袍带路。
丁队因为饮食均衡,全队也没几个雀蒙眼,此时便打散了队伍,和乙队混在一起一带一地向前走。山野之地,真正是伸手不见五指。所幸那山头不过比白撒所稍高而已,放到川东,连山包都算不上。一行人按着曹金亮的要求,俱是口中紧紧咬了一节木棍防止出声,两百多个人,黑暗之中只能听见粗重的喘息。
曹金亮走在最前,刘小七汗流浃背地紧紧跟在他身边。按照先前商量好的法子,他和郑国才一前一后,曹金亮负责带路开道,郑国才负责押后。和先前虽然狭窄但却平直的道路比起来,这回已经是上山的陡坡,坑坑洼洼绊脚不说,还有许多杂树杂草遮掩。曹金亮提了腰刀出来,和几个丁队的兵士一起勉强开出道路。
今夜无月无星,空气中闷得厉害,曹金亮走了半天,现下连说话都难。刘小七递了葫芦过去,他一气喝空,这才算勉强缓了过来。开口第一句便问:“后头的人走得如何了?”
“后头的郑队官传话上来,咱们已经全数上山了。”刘小七亦是累得不轻,他勉强支撑回了曹金亮:“咱们现在是在白撒所的顶头上了!”
“传话下去,叫兄弟们千万小心!”曹金亮默默估算一阵,又低声同刘小七道:“千总同约定丑时过后,他率队举火破城,现在不过是戌时过半的光景,离着丑时还有足足两个时辰!上山之后,按照队伍所属,原地趴下藏好,不得我的命令,一律不许起身,不许说话,咳嗽的给我压回去!就是憋不住屎尿,也给我拉在裤裆里头!”
和白日里头的压抑相比,夜晚的白撒所虽然大多依旧是一片黑暗,但在几个光亮之处,却有些不堪的****传出老远,曹金亮趴在山上,小心地拨开横挡在眼前的藤蔓枝叶,眯着眼睛向下看去。此处距离山底约有十丈,山上的人别说咳嗽,就是稍微一动,身边枝叶就会立时沙沙作响。底下白撒所里的人马上就能发现山上不对劲。
曹金亮收回视线,竭力放松四肢肌肉,他身遭周围,俱是乙、丙两队的兵士,一个个的悄无声息俯倒在草叶枝条当中,就等几个时辰之后城门处火起,他们便垂绳而下,杀满城一个措手不及!
关老二被一阵粗暴的摇晃彻底摇醒。他努力睁开枯涩的双眼,眨了几回眼睛,才从一片迷蒙当中重回清明世界。视线彻底清晰的那一刻,他看见自那日被俘之后再也没见过的李永仲面色平静地坐在一个马扎上,正意味不明地冲他上下打量,而李永仲两侧,许多握枪提刀的兵士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关老二,这些时日不好熬吧?”李永仲示意身边的亲兵递一个装水的葫芦给关老二——后者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了过去,紧紧握在手中,立刻拔开塞子往嘴里倒,被呛得连咳带吐也不舍得放开——前些天他每天只有碗底那么多的水,后来显字营忙着赶路,看守他的兵士不知是忘了还是有意,到今天为止,他已经整整四天水米未进,不仅如此,还不得睡眠,现在瘦骨伶仃,面容干巴,和一月之前简直判若两人。
“咳、咳、咳咳,仲官儿……”总算解了干渴,关老二丢开葫芦,咳嗽两声,在地上摇摇晃晃地跪直了身体,他能够深切感受到胃袋正在缩小枯萎,甚至能听到因为缺失水分而变得粘稠的血液流动的声音,如果说之前还有一股不晓得哪里来的硬气支撑着他,现下他却在触摸到死亡阴影后惊恐地,彻底地学会了服软。
关老二缓慢机械地冲李永仲磕了几个头,他直不起腰,就这么趴在地上气若游丝地开口道:“仲官儿……小的是条贱命,仲官儿你大人大量,赏小的一条活路……从此以后小的就是你的一条狗……”
“我家里任哪条狗都比你好。至少晓得哪个给它们喂饭,看见人了还亲热地摇两下尾巴。”李永仲冷淡地开口,他厌恶地看了眼佝偻着缩成一团的关老二,深觉脏了自己眼睛,“你要活命,也可以,就看你还能说多少有用的东西。”
“我说,我说……”关老二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之前被他私心藏下的信息——那时哪怕大刑加身他也咬住了没有开口,这回李永仲没打他,仅仅是不让他吃饭喝水睡觉,却让关老二觉得天要塌了——“镇川东人在白撒所不假,但里头只有一千多,都不是跟随他的老兄弟,是后头来投奔的人,”关老二喘着气道:“啥子人都有,农民,土匪,夷人,不拘青壮老弱,甚么人都收。”
李永仲顿时色变!他放在身侧腰刀柄上的手一下攥紧了刀柄,面上却仍旧平静无波,只声音里隐隐颤抖才能说明此刻心内掀起的滔天大浪。他死死地盯着关老二,冷冷开口:“现在这里就是白撒所,你这话没有证据,怎么能让我相信!”
“……仲官儿……镇川东在小坪山……”关老二已近虚脱,但他却知道这是唯一的求生机会!眼前一片发白发虚,却仍是挣着断断续续地开口道:“镇川东手下强兵两千,全在小坪山里头!这一千多人,是,是他丢在外头,外头的弃子!”话未说完,就看见关老二头往下一沉,整个人顺势倒了下去!
“来人啊!给他灌米汤下去!”李永仲倏地起身,面色阴沉暴喝一声:“叫医官来,不拘甚么药材,给我把人救回来!”
一通忙乱地送了浓稠的米汤过来,医官叫了兵士帮忙,先灌了米汤,接着熬了药掰开关老二的嘴给他灌了下去,又取了银针给他施了针,最后特意切了参片叫他含了,小半个时辰才弄醒了人。医官起身只觉浑身酸软,搭着兵士站起来才免得摔倒。他肃容对李永仲道:“千总有何要问的,赶紧问罢!此人现下就吊着一口气,若是能扛过今晚倒还好说,扛不过去,明早就准备给他收尸罢!”
李永仲恨得牙齿发痒,直想干脆一刀砍死这小人,却生生忍了下来,站到关老二身边,一双眼睛择人欲噬地盯着他,磨着后槽牙一字一句地开口道:“关老二,你便听见了?你这回若老老实实地交代清楚,能扛过去,日后我只当你死了!再不会寻你麻烦!但若你现下就死了,或者是给我说谎扯把子……”他的声音阴冷得仿佛自九幽冥间来:“我让你后悔托生到世上!”
等关老二被兵士们抬走的时候,时辰已近子时。军官们围在李永仲身边,看他面色凝重拧着眉头,抿着嘴唇半天不说话。周谦性情急躁,刚才关老二说话时候就险些没忍住,现在哪怕冯宝群在后头险些把他袖子拉掉他也要开口说话:“千总!现在咱们要怎么做?若此人所说为真,那咱们今晚上一番辛苦就是白费!而且还会惊动了镇川东!”
一向低调持重的赵万才亦是开口道:“千总,是不是想法子叫郑倔驴同曹副官撤回来?里头千多号老弱,虽然能赢,但咱们却不是为着他们大动干戈!”
李永仲背着手原地转了两圈,终究还是下了决断,他深吸口气,铿锵有力地开口道:“今晚,咱们还得打!不仅要打,还得打快!等不到丑时了,马上去将兵士们叫起来,咱们立时扑过去!”
队官们吃了一惊,冯宝群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千总,这打起来,万一惊动了小坪山那边的镇川东……”
“小坪山我去过。”李永仲截断冯宝群的话,此时他已恢复了冷静,简单地同军官们解释道:“那地方,说是个山,却不过是几个小山包聚拢起来,因周围都是谷底,所以取名叫小坪。镇川东此人倒也狡猾,那地方同白撒所隔着七八里地,又偏僻,周围连寨子也无有一个,再想不到居然能藏在那里!”
“只要咱们动作够快,打掉白撒所之后立刻转向小坪山,有七八分把握能杀镇川东一个意想不到!本来咱们一路过来,也是避人耳目,白撒所现在都没有防备就是明证!”李永仲用力在地图上砸了一圈,“不入虎山,焉得虎子!这件事,没有别的说头,就是个快!”他目光炯炯地看向军官们,沉声问道:“兄弟们,这一票咱们干不干!?”
先要打掉一千多号城里的老弱之军,然后全营立刻奔袭七八里外的两千匪徒,而他们拢共只有一千出头!军官们手心发潮,背心出汗,如周谦这等人,这般溽热的天气里头,上下牙关竟发出咯咯相撞的声音来!一时间无人说话,而李永仲也并不多说,只将视线锁在军官的脸上。
“妈的!左右不过是个死!”周谦低吼一句,抓起腰上的葫芦胡乱灌了一气,然后看也不看地一把摔在地上,那葫芦立时就摔成了两半!“俺宁可轰轰烈烈地去死,也不愿窝囊无名!这事我干了!”
军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坚硬的气氛渐渐松动。“娘的!这趟出来俺吃够了苦头!必得杀几个贼子才算解恨!”“咱们受够了翔字营的窝囊气,要是这么窝窝囊囊地去赤水,俺都看不起俺自己!”
在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中,有人突然大嗓门嚷了一句:“千总,你是上官!你说怎么干,咱就怎么干了!”
很快有人七嘴八舌地应和道:“就是!咱不是那拿主意的,千总你只管下令便是!”“先前两回,俺和兄弟们的命都是千总你带人救回来的!俺不是那不记恩的,现下前头是刀山火海,千总你若说去,俺皱一皱眉头,便是小娘养的!”“俺是粗人,不耐烦想那些!千总下令就是!”
李永仲觉得嗓子发干,他不得不使劲咽了口唾沫才能出声,而脱口而出的嘶哑声音则吓了他自己一条:“好!兄弟们既这么说!赵万才!周谦!胡波!你三人率本部,带梯子从正面想办法进城!若是惊动了贼人,立刻动手!”
“是!”
“是!”
“遵令!”
“剩下的几个队,听我号令,见城门一开,立刻冲进去,只要有人阻挡,立刻给我砍翻了事!”
李永仲环视一圈军官们,加重语气道:“咱们这回,动作要快!不要贪图钱财女子!你们也听见了,白撒所里俱是老弱,挡不下咱们,咱们动作快,就能赶在被镇川东发觉之前一路杀到小坪山,到那时,哪怕他有所谓两千精兵,慌乱之下,也不是咱们的对手!”
“这次攻城,不要用火!”李永仲顿了顿,强调道:“大黑夜里,在这地方,自己想想,火光能有多明显?想必小坪山那里镇川东定然吩咐了瞭望,咱们就不能让火燃起来!否则多半会惊动他们!”
马上就有人问:“但是先前同郑队官约定的不就是丑时之后见城门火起为信号么?”
李永仲踌躇一下,想了想还是肯定道:“咱们一会就要攻城,并不会等到丑时,郑队官同曹副官俱是经验仿佛,听见下头动静必然晓得事情有变!不打紧!”
说完了他又道:“咱们走了这老远的路,若不能收获斩首军功,还有甚么趣味?两千头颅,你们自己算算,这是好大一注钱财!这又是多少升迁的机会!咱们有心算无心,若这样都不能成事……”李永仲冷笑一声,朝着军官们嘲讽地开口:“以后索性也别穿军服,就换了娃娃的尿布裹在身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