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李庄村,李氏的族会已经散了,其他地方来的都各自回去了。石头要直接去父母坟头,李有升笑着说:“大人,我先走一步。”石头章杏虽然在李庄村有落脚点,但是久没住人,虽然干净,但也冷清。李有升想着先一步回去了,让爹娘赶紧整治一副席面出来,好生招待一下石头章杏。
石头拱送李有升离开。他早就言明,让李有升只管跟小时候一样,叫他小名就行了。李有升笑推了去,还是称石头为大人,章杏为东家。
章杏指着村头一字排开五间的大屋,说道:“那就是祠堂了,咱爹娘的牌位都供在里面了。”
石头默默看了一会,抱起李熙,“走,咱们先给我爹娘他们烧柱香吧。”
到了李大柱夫妇坟前,石头跪着上香磕头。
李大柱夫妇并章水生的几个坟头章杏都是托李大河夫妇帮忙看着。李尤氏这时正在门前的菜园子里,瞧见那边李大柱夫妇的坟前多了几个人。章杏李熙她自然认得。石头久没回乡,加之在军中多年,早练就一身的铁血气势。她越看越是心惊,当下也不摘菜了,跑回家中,对当家李大河说道:“金莲他爹,快,快,石头回来了。”
李大河正在打草绳,头也不抬道:“你这老婆子,莫不是昏了头?石头在安阳打战呢!”
李尤氏狠狠捶一把李大河,“你才是昏了头!石头我不认得,难道杏儿母子我也认不清吗?他们三正在大柱哥坟前磕头上香呢。”
李大河这才抬头,“当真?”
李尤氏将李大河揪起来,“你去看看。”
李大河跑几步路,看着不远处李大柱夫妇坟前的三个人。石头是他们老李家的人,虽然变了样子,但是与李大柱还是有些相像,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当下推着李尤氏:“还傻站着作甚?还不去烧火做饭?”自己连忙跑过去。
章杏提醒石头,“大河叔过来了。”
石头站起来,隔老远冲着李大河作揖行礼。
激动万分的李大河不禁流下泪,拉着石头的,说不出话来。李大河和石头的爹李大柱不仅小时候感情极好,还是没有出五服的堂兄弟。自打元平三十五年的水灾后,期间石头只回来了一次,还是他跟章杏成亲的时候,忽忽十多年就这么过去了。石头不仅长成了人,还成了大将军了。
“好,好,回来了就好,走,去屋吃饭去。”李大河抹了一把眼泪说。
几人一起到了李大河家,不知道是谁认出来,传开了,村里一下很多人都知道当大将军的石头回来了,纷纷过来看。
石头记性极好,一一作揖喊叫,来的人个个笑容满面。
李有升挤了进来,对李大河说:“大河叔,让婶娘别忙活了,我家已经烧差不多了,让他们到我家去坐吧。”
李大河瞪着眼睛,“你小子居然到我家来抢人了?”
李有升呵呵笑,低声说:“大河叔,石头他们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听说明日就要走,你看看要不要让咱们村几个长辈也过来,到我家一起坐坐?”
李大河点了点头,对石头说道:“有升家饭菜已经安置好了,要请你们过去坐坐。你们先去,我一会就来了。”
李有升将石头章杏接家去了,李大河对还在厨房忙碌的李尤氏说:“你别忙活了,石头他们到有升家去了,让你也去呢。我去大树家说一声。”
没有接到石头,李尤氏怪了李大河一通,洗了,整理了头发,换了身衣裳去了李有升家。李大河则到李庄村几个辈分高的家中走了一趟,将石头回来的消息告诉了他们,让他们一起去李有升家。
一场席面吃下来,石头的脸黑中泛红了。天色已晚,章杏唯恐他跌下马,将人拉进了马车中。石头感慨说道:“杏儿,你说我这算不算衣锦还乡?”
“算。”章杏笑着说。三品的大员了,怎么不算衣锦还乡?
石头却叹了口气,摇头说:“不算。”章杏看着他,石头脸上的笑容已经收了,沉默中带着萧索。章杏转念一想,确实不能算。他们的荣华富贵只是表象,转眼就能成空。
次日,李大河大清早赶到了镇上。石头章杏挥别李大河李有升等人,一路奔波后,到了盂县。留梧桐巷的肖妈妈已经得了信,知道主家不日就要去安阳,将家中常用物件列了单,呈给章杏看。章杏点了几样,让肖妈妈带人去收拾。
因此次前去安阳,她也说不好归期,且又在沈家的眼皮底下。身边所用的人必须要忠实可靠。孙宝珠谷雨要带走,夏至已经许了赵子兴下的一个得力掌柜,原定于这年的年底成亲。章杏便将她托给了傅湘莲。
肖妈妈与杜晦明,章杏也信得过,但是杜晦明一直管着她在江陵那边的商行,总不好让人两夫妻长期分离。他家闺女杜玉兰已经满了十五,跟在其母身边也有几年,做事严谨踏实。章杏点了杜玉兰,让肖妈妈回去问问,她是否愿意跟她一道去安阳。
全塘镇李婆子已经在章杏面前推了几次她家闺女杨柳儿。这丫头虽然经历的场面少,但很是沉稳,加上年纪也不大。章杏觉得是个可造之材,这次就将人带了过来。这次自然也要一并带过去。
何安身不错,做事也可靠。章杏让他自个到外院挑四个人,一并过去。
圈下了这些人。章杏的目光落到尤妈妈名字上,想了想,也圈了她。
人定下了,行李开始收拾。魏宅的小厮上门来请人了。石头章杏一起来到魏家。除了魏闵文,魏家其他人都来了。章金宝和搀着李金莲也到了。傅舅爷叶大舅两家人也都到齐了。众人齐聚一堂。因这番大家都知道章杏要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席间热闹中参杂些许离别之伤。
吃罢席,叶荷香将章杏叫到她屋里,询询说道:“石头现在是三品大员了,你也得留个心,将身边的人都看好了,别让不长眼的下贱胚子得了!男人浑起来,那是乌龟王八都不如的。还有啊,你章记那些铺子你也管不过来,不若让金宝帮忙看着,我看那赵总管虽是能干,到底是个外姓人,你别憨头憨脑被人骗了去!”
章杏瞧着面前敷着厚粉也遮不住皱纹的脸,此时因为忧心,眉宇间的竖纹深刻明显。她这娘也老了。章杏顺将叶荷香鬓角的白发扯了一根下来。“我晓得。”
这么些年,她早就看清楚了。她这娘倒不是有些要夺她的家产。不过是时时刻刻将儿子摆在头一个,恨不得所有的好东西都归他所有才好。闺女她自然也有份情,只太薄了,远不及儿子的万分之一。
章记的粮行如今已没多少存货了,掌柜人也多是很多年的老人了。章金宝就算是想要插,也没有办法。况他根本就没有这份心。他乡下有地,城里也开了家笔墨铺子,虽是远不如章记魏记的根深树大,却也蒸蒸日上。他无甚能耐,风骨却有,就算有叶荷香逼着,他也做不来夺抢姐姐家产的事。
叶荷香踌躇片刻,又问道:“我听说你妹妹也来了安阳,嫁到了洛王府。你到了那里,要跟她多走动。你们是姐妹,要相互照应。她那夫婿又是个王爷,你们处好,对各自的前程都有好处。我晓得那死丫头还嫉恨我呢,你可别学她!”
章杏不禁一笑,头一次知道原来她老娘也会担心女儿嫉恨。老实说,刚开始来这里的几年,她心里对叶荷香是有些恨,但时间久了,经历的事情多了,这微薄的恨早没了。
她就是这么一个人,你恨不恨她,她一样会这么做,重男轻女的观念已经深入她骨髓了。况且,她也不是她真正的女儿。
叶荷香见章杏笑而不答,狠狠瞪她一眼,“你听到了没有?”
“听到啦。”章杏回答。
别了叶荷香,章杏又分别去傅舅娘叶大舅那边坐了坐,跟傅湘莲说了会话,将这边所留人让她多照看。
章杏到锦绣院是,云锦澜冲书房位置努了努嘴,说:“你二哥在那边等你呢。”
书房门大开着,章杏在门口就闻到了一股酒气。魏闵武面前的矮桌上摆着几盏小菜,一壶酒几个酒盏。
“坐吧。”魏闵武取了一碗过来,径直倒上酒了,推过去,“石头呢?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
“他喝多了,已经睡下了。”此一番家宴,几家的长辈都在,石头三圈喝下来,已经满脸发红。章杏想及明日就要动,便让人搀着他回房歇息了。
今日宴席上,虽然男女席分开了,但彼此隔得并不远,整个席间吆喝声不断,但是章杏并没有听见魏闵武的声音,她料到魏闵武有心思,所以将他这副自斟自饮的样子,也不稀奇了。
魏闵武又喝了一口酒,说:“安阳,我真不想你去那啊。”
章杏知道魏闵武对安阳有不一样的情怀,当年他十三岁被抽丁到安阳,营建新都,几年后逃回来,模样大变,再不见以前天不怕地不怕顽劣的样子。后来追兵赶来,他坐船逃走,被人引着入了马帮。这些年,他们虽然也在安阳有铺子,但是魏闵武很少踏足那里。
安阳在他的记忆中绝对不会好,所以才有他不想章杏去安阳的话。
但是安阳她已经是必去不可了。且不说石头如今在沈家朝中的地位了,就冲着沈怀瑾说过的话,她就不能不去。
“来,陪我喝一口吧。”魏闵武举杯道。
章杏拿起碗,也抿了一口酒。
“大哥还没有回来,你又要去安阳,咱们兄妹再团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章杏说不出安慰的话,她此一番离开,自己都不知道前路在哪里?
魏闵武摇了摇头,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章杏也跟着站起来,要去搀扶。魏闵武道:“你坐下。”他从旁边篮子去抽出一张画来,递给章杏。章杏打开了,见是副山水画,着墨虽然清奇,落款却是个不知名的人。
她心中正诧异——无缘无故,魏闵武给她这个做什么?
魏闵武将画拿过去,摊开了,喝了一口酒,噗一下全喷在画面上,那画的颜色逐渐变淡,山不再是山,水也不像是水了。魏闵武小心翼翼从边角开始,碾了碾,竟是分开成两层来。
章杏惊奇看着魏闵武揭开了上层,从中取了张薄若蚕丝的绸娟来。他将那绸娟摊在一张白纸面上,细细吹了吹,递给章杏。
章杏见上面画着殿阁楼宇,底下以重墨标注着弯拐出口,看了许久,才明白这是张地图,“这,这……”
“这是安阳的密道图,当年我们几个就是靠着这个出来的。”魏闵武说。
十几年前,他被压到安阳,营建新都,日子实在恶劣,衙役们根本就不顾他们这些劳工的死活,少吃少穿,那太寻常了,挨打受虐也常常都有。一年下来,同去的二三十人,活着不到半数。他要不是警,攀上个老油条,也挨不了那么多年。
那老油子没来这里之前干过打盗洞挖坟偷死人东西的事,进来没多久,就察觉不妥。结了几个人,白天干活,晚上打洞,硬生生从宫里打到城外。这才逃过了一劫。
“这东西就这么一份,知道的人,除了你我,都已经过世了。你好生收好,日后许是能用得上。”魏闵武的脸和眼睛都红了。
当年参与这件事情的人,都发过毒誓,便是被抓了,也不能透露,否则不仅自己死无葬身之地,连家小都不能好死。他们一伙六个人,同气连枝,除了两个没熬过来外,都从那地道里爬了出来。这其中他年纪最小,老油子便将东西放他身上了。后来逃亡中,又有一个没能活下来。入了马帮后,老油子过了年把安稳日子,旧病复发,也跟着去了。剩下那个,早年在走马帮途中遇到了瘟疫,也没熬过来。
这么些年,这么多人,只剩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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