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顾孟平与老和尚说起请张虚白来替他看病的事情。
老和尚怔了怔,慈爱地摸了摸顾孟平的脸颊,十分欣慰,“老和尚并不是讳病忌医,而是医无可医。”
“春阳生发,万物抽苗,天地阳气日益深厚,老和尚觉得身子一日比一日好,你又何必去请张道长来看?老和尚能多看一年春天,这是老和尚的福气。若是看不到菡萏开遍,那也是老和尚的机缘到了。”
去年,他曾断言自己活不过几个月,可如今已到了春天。离他说的几个月又多了几个月,顾孟平是真心希望老和尚能再多活几年。
“清净还要参加十五年的科举,要为祖母挣个凤冠霞帔,要让大师父看看清净当上状元郎打马游街参加琼林宴……”顾孟平微微地笑,眸底却闪过一丝悲哀,“清净不能没有大师父!”
老和尚颌首,面容不变,心中却浮起一股说不出的悲凉之意来。
还未过午,和兴镇那边有仆人过来,说张虚白道长随后就来。
老安人见到顾孟平果真请动了名闻遐迩的张虚白,心里万分欢喜,赶紧洒扫庭院和街门外。老和尚活的越久对她来说就越是喜事,家里能有一个超过百岁的人存在,这是普天下难得一见的荣光。
而且家有长辈在,她也觉得心安。不论走到哪里能有一个挂念的人存在,不论早晚能有一个可请安的人,回到家之后唤一声爷娘能有人回话,这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幸福。
到了正午,一辆马车缓缓停在外三房的街门前。
顾孟平忙上前迎接。
容貌清癯,身材依旧挺拨的张虚白不等顾孟平伸手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他看了看顾孟平,语带深意,“小子,你昨夜跑的飞快,老道追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才追到你。”
顾孟平的脸红了起来!昨夜是他失礼,因为担忧老和尚的身体,他不敢在和兴镇过夜。而且走的太急,也没有来得及向林府真正的主人道别。
“小子失礼了,改日定登门赔罪。”顾孟平惭愧无比。
见他瞬间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张虚白颌首,捻须而笑。
这时,车帘再次掀起,一股香气从车内漫出。紧接着,有人从车上跳了下来。
萧宛怡一身道袍打扮,两眉斜挑,英气逼人,冲着顾孟平微微地笑,“啊?原来是顾兄?你好!”
顾孟平怔了怔,而后垂下眼睑,“萧兄,你好。”
见到顾孟平配合自己并没有揭穿,萧宛怡一脸得意地看向张虚白。张虚白似是极宠溺她,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老安人领着嘉木和盈袖站在门内迎接。
见到盈袖,萧宛怡先自一愣,而后赞赏地眯起双眼,双手在袖间一摸,将一枚碧竹雕成的哨子送到盈袖的手中,“小妹妹,这个送给你玩。”
萧宛怡纵是扮了男装也能看出她极美,盈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认真地道:“谢谢漂亮姐姐。”
萧宛怡的脸蓦地红了。
老和尚正在上房里坐着,由公孙远和义净在左右旁着。
初春时的天气还有些寒冷,顾孟平生怕老和尚冻着了,就将窗户都紧紧地关着。所以,屋里的光线有些昏暗,老和尚盘腿趺坐在灯影下,形相端严,心安气缓,呼吸绵绵悠长。
刚刚踏入上房的张虚白脚步蓦地顿了下,而后恢复了正常。
顾孟平忙介绍,“这位是南阳玄妙观的张虚白道长……这位是大师父,法号明空……”
不知为什么,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凝重了起来。
老和尚与张虚白,俩人遥遥相对,一个站一个坐,一个表情复杂,一个低眉垂目。
顾孟平看了公孙远,公孙远也看看了他。俩人同时摇了摇头,不明所以。
“你来了?”过了一会,老和尚终是开了口。
“是,我来了。”
“来看病?”
“是。”
“那就看吧!”
“好,那就看!”
在屋里众人诧异的目光下,张虚白果真危坐在老和尚面前,手里持着油灯,认认真真地观看他的五观。
而后,张虚白将油灯缓缓放回原处,拿起一根银簪轻轻地挑着灯花。“我们有五十年没见了吧?”他双眸淡漠,轻轻吹吹了簪上的油灰。
“是啊,这张脸与你确实有五十年未见了。”老和尚叹了口气,淡淡的语气,带着伤感和回忆。
顾孟平和公孙远惊住了,老和尚与张虚白居然认识?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比他们还要惊奇的却是从进了上房后就一直默不作声的萧宛怡。她从来不知道张道长居然还和佛家的人有联系?张道长不是一向最痛恨佛家吗?就因为慧广大师在京中,他宁愿不要朝廷的封号,也绝不入京为国师。
怎么他和面前的这位大师父好像是旧识呢?
可是不等她弄明白,义净已经开口请他们出去。甚至不许他们呆在院中,固执地将他们请到书房里去坐。
等到义净要出去的时候,顾孟平拉住了他的手,“义净,这是怎么回事?”
义净转过头,面色平静地看着顾孟平,脸上满是哀伤。
顾孟平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义净,他一把抓住了义净的手,急迫地道:“义净,是不是我做错事情了?是不是我不该请张道长过来?”
义净摇摇头,往上房方向指了指。
顾孟平压低了声音,“他们可是有仇?”
义净再度摇头。
顾孟平这才放下了心,拉着义净的手松开了些。
去年他说要请张道长过来治病时,老和尚断然拒绝,他却没有细想过。
上房里,张虚白的表情颇有些激动,手指也微微有些颤抖,“我一直以为你死了,没想到你以道入佛换了法号偷偷在遂平躲了几十年……”
“顾宇,你不觉得愧对于我吗?”
听到他唤起自己的俗家名字,老和尚水井无波的脸上终于动容。他颂了声佛号,双手合什,“是非恩怨曲直,皆会随着时间长河流逝,又何必执着?”
“何必执着?”张虚白的情绪激动了起来,猛地站起,用手指着老和尚,双目圆睁,“你这一句何必执着,害了我姐姐一辈子。你可知道她死前有多痛苦?她为了你与家中断绝关系,为了你奔走天涯,又为了你险些去刺杀废惠帝……你是如何待她的?就给她一句不必执着吗?”
“你明知她对你动情,却装作绝情无欲之人。你告诉她,此天道非彼天道,世间一切纲常都乱了,你要拨乱反正……好你个顾宇,好你个应真子弟。你和你师父一个无耻一个无情!你师父整日嚷嚷着南宋孱弱早晚会被异族所灭,不如现在取而代之,夺朱建明。你呢,你为了一已之私挑动成祖灭了废惠帝……你们师徒俩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老和尚抬眼看了看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带了淡淡地忧伤,“你我皆身在梦中,梦醒之后便是终了之时。莫说你我,便是这天下也在梦中。此天道非彼天道,天理循环,终是有了断之时。”
“什么乱七八糟,胡言乱语!当年你就是这样骗我姐姐的,偏我姐姐还信了,无名无份地跟着你胡闹……”张虚白怒了。
老和尚叹了口气,“我们,都是活在别人的梦里罢了。”说完了这句话,他再也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