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苏云娇不知道的是,她正在思念着的六哥苏荇,此时并不在京城,而是身处靠近极北之地的一处雪山之上。
那山名曰寂雪山,由于地势偏远,人迹罕至,是以少有外人知道此地,就连号称游遍天下间所有名山大川的程老先生也不曾听闻。不过若是让他知晓了世间还有这样一座雪山,想必他是无论如何都要来看看的。
有人问,为什么?自然是因为此山之上的景致,着实罕见。外人们不知道,可住在周边的居民却是清楚。寂雪山所在之地,靠近极北,不像其他地方四季分明,一年到头皆是寒冷如冬,除却青松银杉,几乎没有其他植物。
但在寂雪山的山脚下却是不同,那里温暖如春,花草繁多,还拥有一片绵延数里的桃林,令人不得不感慨造物主的神奇,竟在一方冰天雪地里生生造出一片绿洲来。还有传言说,这山脚下得桃林算不得什么,那雪山之上还有一片桃林,那的花开的比山下的还有好,那儿的花才是真正的盛开在冰雪之中。
虽然这传言来的有鼻子有眼的,但信者甚少,也曾有人想要上去见识一番,只是山路崎岖难行,即使有人少去,亦会被山腰那座迷雾林给挡了回去,是以没人亲眼见过那盛开在雪地里的桃花。不过就算没人见过,也不妨寂雪山又多了一个“桃源雪山”的诨名。
事实上,那冰雪桃花并非真无人见过,比如多年之前那位流传出传言的老者,比如住在山脚下村庄中的一位中年猎户,再比如那名已在江湖上小有名气的翩翩公子,他们都是见过的,而如今又要再添上一人了。
“果然不负桃源雪山之名。”苏荇看着眼前映着雪光开的正好的绯色桃花,赞叹道。
回应他的是“啪”的一声落子声。没错他正在与人下棋,与人在那几无人至的寂雪山山顶上那传说中的冰雪桃林里下棋。
苏荇回过头来,将目光落在棋盘上,沉吟半晌才从一旁棋盒内捻出一枚墨玉棋子,缓缓落于棋盘之上,而后又将面带笑意的将目光移至坐在他对面,正与他下棋的那人身上。
那人一身白衣如雪,未曾束发,任由那及腰墨发随意披散,浑身散发出一股如冰雪般的冷意,寻常人难以接近。再观那人容貌,丰神如玉,清雅俊秀,更是世间少有。
那人见苏荇棋子落定,捻起一枚白玉棋子,也不犹豫,直直往棋盘上落,他的手指修长莹白,那白玉棋子夹在他的手指之间,一时竟有些分不清了。
苏荇笑着与他说话:“朝中情势很好,圣上是位明君,又有王相荀相,以及诸多德才兼备的大人们辅佐,这些年天祈境内可谓是国泰民安。”
那人不言不语的将手中棋子落下。
苏荇半点不在意,只是一边下棋,一边笑道:“边境的情况也很好,南疆早已不成气候,又有叔外祖父一家守在那,不多久恐怕再无南蛮十八族之名了。北牧那边也还安生,当年那一战,让他们五十年内难以恢复气数,只每年冬天来边境小打小闹一场,不过有卫家镇在铁门关外,他们妄想指染天祈国土。”
那人神色平静,好似天地间的一切都已与他无关。
“可惜,镇国公因早年旧伤过重,已于年前殁了。”苏荇轻叹一声,有些惋惜,忽悠想起一事来,笑道:“不过镇国公却有一个好儿子,想他定不会辜负镇国公之盛名。”
那人动了动眸光,看着苏荇。
苏荇对上他清冷疏离的眼眸,笑道:“他叫卫清绝,在江南道上我曾帮过他一把,我很期待与他会面。”
那人收回目光,眼帘轻垂。
苏荇没在继续说那些国家大事,只捡了些家长里短的事情,说给他听:“太后娘娘很想您,母亲也很想您,圣上偶尔批奏折批烦了,也会说起您,说您当年一点也不顾兄弟情分,就那么跑了,丢下他一人处理烂摊子。”
那人终于开口说话,连声音也是清清冷冷如冰雪一般:“小十一还是这般孩子气,他们可都还好?”
“都好都好。”苏荇笑意更深。
“如此便好。”他们都好,就好。
苏荇见他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又道:“您就不问问我师父好不好?”
那人沉默一会,还是开口道:“林玄清那么聪明的人物,怎会不好。他在那儿,江南。”
语气里没有半分疑惑,像是早就知道了答案一般,苏荇笑道:“您果然料事如神。师父五年前便辞官了,如今隐居在江南,做了个教书先生。”
“他从前就说过。”那人言道,又看了眼放在一旁的酒,“这‘江南春’是他让你带来的。”
苏荇点头,道:“师父说,您都已经隐居了,不好再喝像‘千里醉’那样烈酒,这‘江南春’方才适宜您如今的心境。”
“呵,不是给我的。”
那人意味不明的一句话,让苏荇眸光微动,有意无意的朝着不远处的镜湖看了一眼,随后笑道:“师父的话,我这做徒儿的不能不听。反正这酒是给寂雪山的就是了。”
那人又将目光移至棋盘上,不再言语,像是不想在理他。
他们二人,你来我往又下过几回,逐渐进入了棋局尾声。
在那人又落下一枚棋子后,苏荇看着棋盘上被杀得略显凄惨的黑子,投子认输,道:“我输了,还是您厉害。”
“再过五年,你再来。”
“哦?”苏荇笑道,“再过五年就不会输了?”
“不会输得如此凄惨。”那人淡淡开口。
“哈。”苏荇一笑,复又道:“酒也送来了,话也带到了,棋,也下完了,我也该回去了。您就没什么话要我带给他们的吗?表舅舅。”
听他唤“表舅舅”,那人眼中冰雪微融,隐有暖意溢出,片刻无声后,方道:“告诉他们,我很好。”
“表舅舅放心,您的话我一定带到,母亲他们听到后定会开心的。”苏荇敛了笑意,郑重道。
那人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去了。
“那甥儿就先行告退了。”苏荇一礼过后,临走之前,又看了那镜湖,笑道:“那位前辈该是等急了。”
在苏荇走后没多久,那平静无波的镜湖上忽起涟漪,一叶扁舟缓缓向岸边驶来。那小舟看似缓慢,实则速度极快,眨眼间已到岸边,卧在舟上的人影速度更是迅速,未见他如何动作,已是出现在亭中下棋人的身侧。
自舟上来的那人,身着青色道袍,手中拿着拂尘,是个道士。这道人,一上岸便直奔棋亭,不是为了亭中之人,而是为了亭中之酒:“哎呀呀呀,可馋死小道了。‘江南春’‘江南春’小道最爱的‘江南春’,那小子真是讨厌一局棋下这么半天,他又下不过你,直接认输不就完了吗?害我在那湖上等了这么久。”
那人收拾棋子的手一顿,瞟了那道人一眼。
“诶诶诶,小道不说他讨厌行了吧。”那道人赶忙认错,“靖靖,你不要生气嘛。真是的都退隐这么多年了,还这般放不下,这般护短。”
“有些东西我不想放下。”那人继续收拾棋子。
“知道知道。”那道人拔开瓶塞,灌了一大口,“你要是肯放下,我早拐你入道了,也省的我一个人在这世间孤单寂寞的活。哎,你也好,林玄清也好,刚刚那小子也好,都是修道的好苗子,为何就是不肯随我入道呢?”
“人各有所求。”那人淡淡道,“你若真想找,不妨试试天水,他与此间并无太多牵挂。”
“小天水啊,他不是还有他的西蜀皇族,还有一个姐姐吗?再不济还有你这个师父呢。”
“天水与他们没有太多的感情。”那人说道,“至于我,已经与他断绝师徒关系,不来杀我已是好的了。”
“噗”那道人一口酒喷出,缓了缓才道,“你告诉他,他的身世了?还断绝师徒关系,你真打算一个人孤零零在这寂雪山待到死啊!”
“早晚是要告诉他的。”那人波澜不惊道,“这寂雪山风光独好,我一人在这也不嫌寂寞。再说,不是还有好友你嘛?我无法长久的陪在你身边,但这一百多年我还是陪得起的。”
那道人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嘴上却道:“我是怕你寂寞,不要说得好像是我很怕寂寞的样子。靖靖啊,你放心,有我呢,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那人嘴角好似勾了一勾,道:“哦,那就多谢好友了。”
“话说回来,那小子明明是林玄清的徒弟,性子却是像你,护短的很。”
“他是玉台的儿子,自然像我,他护着谁了?”那人问道。
“那小子命里无妻无子,当然是和你一样护着他的亲人了,尤其是对他那个妹妹,简直宠溺无度啊。”那道人笑道,“上次我见他时,不过是说了他那妹妹几句不好的话,他就框了小道一个人情,你是知道的,如我这般修道人最怕欠人情了。”
“哦?你怎么欠他人情了?”那人被他勾起几分好奇。
“说起来也是因缘际会,我正巧需要一样东西,又正巧在他手上,本想来个以物易物,谁想那小子就是不肯。”那道人咬牙道,“偏说要送我,真要送我也就好了,偏偏最后还加了一句,前辈若是过意不去,只当欠我一个人情好了,前辈乃世外高人,想必是不会占小子便宜的。我只好笑着答应了。”
“不错。”那人赞道,“知道以最小的代价谋取最大的意义。”
“君书靖,你什么意思?”那道人怒道。
“自然是夸好友你神通广大。”
那道人斜了他一眼,道:“算了,不与你计较。”
那人又问道:“你过几天要下山?”
“怎么?”那道人放下手中的酒,挑眉道,“又要我去做什么事?”
“若是路过江南,就替我买一车‘千里醉’送给林玄清。”
那道人问道:“他喝得了那酒?”
“礼尚往来。”那人淡淡答道,“他送我他最爱的‘江南春’,我自要回他我最爱的‘千里醉’。”
那道人听后一边暗暗腹诽道:“分明是他送来你不爱的给你,你也要回敬回敬才对。”一边嘴上应道:“记下了,记下了,还有没有其他事?”
那人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来:“帮我把这个给玉台的女儿吧,她两个哥哥都有,不能少了她的。”
那道人接过玉佩,说了一句:“你就记着他们!”又继续饮酒,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