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得“叠针锁珠绣”五字,常妈妈猛然抬头,直直盯着苏云娇,满脸不可置信之色。
而苏云娇早已料到她会有此反应,神色不动,缓缓说道:“十八年前这‘叠针锁珠绣’曾在京中广受追捧,只是这绣法好看是好看,却极难学成,京中好的绣娘虽多,但会此绣法者极少,能把它绣好者更是百里无一。故这叠针锁珠绣虽是名声极大,但绣品却不多。”
“物以稀为贵,东西越少,反而更易引起众人争抢。京城里头从来不缺富贵人家,故而每一幅绣品均是价值千金。”苏云娇继续道。
“母亲与我说过,价格最高的是一幅‘百花争艳’,卖了两千两黄金。不过它还不是最好的,要说最好的,当是长安公主的那条‘百鸟朝凤’裙。据说那条裙子上的每一只鸟儿都是羽色鲜艳,眼有灵光,行动间犹如活物,似要从裙上振翅而飞。可惜我那时还没出生,无缘一见。”
在苏云娇的缓缓诉说中,常妈妈的情绪渐渐平缓,先时的震惊与不可置信,逐渐被无奈苦涩取代。常妈妈苦笑一声,道:“三夫人果然见多识广!”
苏云娇没因她的话而有所停顿,接着说道:“我曾问过母亲,既然这‘叠针锁珠绣’如此之好,为何现今竟无人知晓。母亲说,因为这绣法出自从前的梁王府,梁王当年追随宣帝,众人害怕今上不喜,此绣艺自然慢慢的销声匿迹了。”
常妈妈轻声一叹,似是为此感到惋惜。
苏云娇拿起做好的衣裳,细细观赏上面所绣花纹,道:“没想到我今儿却能在这见到这消失已久的‘叠针锁珠绣’,常妈妈果真是深藏不露啊。只是,容我多问一句,常妈妈到底何许人也?”
“我不过是个小小的绣娘罢了。”常妈妈语气淡淡道。
“那敢问,常妈妈是哪里的绣娘?”苏云娇眼神暗藏凌厉,“梁王府吗?”
常妈妈没有急着否认,反问道:“会此绣法者虽少,但也不都出自梁王府,七姑娘何以如此肯定?”
苏云娇一顿,她会知道这些,皆因前世之故,断不能说出口去。苏云娇心思一转,言道:“本来呢,我只是好奇,随便问问,但你听到‘叠针锁珠绣’后的反应实在太大,我才故意将梁王一事说与你听。观你神情变化,才判断出你与梁王府脱不了干系。”
随后,苏云娇又补上一句:“我认定了的事,管你如何辩说我都是不信的。”
常妈妈摇头失笑,七姑娘这性子当真难缠的紧啊,但苏云娇的聪慧敏锐,也着实出乎她之意料。此次之前,她与府中众人一样皆认为七姑娘就是个被宠坏了的大小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出身好,真要论起来只怕还比不上府里的四姑娘,现在想来,表象误人啊!顾氏的女儿,怎会是个没本事的。
“七姑娘不愧是三夫人的女儿。”常妈妈道,“一样的细致聪慧。”
“承蒙夸奖,本姑娘当之无愧!”苏云娇摇着手中的团扇,又问道,“常妈妈知道我母亲?”
常妈妈点头,说道:“在姑娘没出生时,我得夫人搭救,曾在文昌侯府中住过几年,自然是知道的。何况,顾家唯一的嫡女,在未嫁时也是名动京华的人物,我身处京城,如何没听说过?”
“那,”苏云娇缓了缓,问道,“常妈妈可是承认了?”
常妈妈低下头没有说话,屋内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苏云娇却仿佛什么都没感觉到,坐在榻上面上挂着笑容,静静的等待常妈妈的答案。
常妈妈沉默许久,方开口道:“我先请问七姑娘一句,我若是承认,可否于夫人一家有碍?”
“常妈妈原来是担心这个!”不管她以前是何身份,对四叔母倒是真心,苏云娇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做出对四叔母不利的事来。都是一家人,四叔母有什么不是,我们还能逃得开吗?”
听苏云娇拿一损俱损说事,常妈妈才放下心来。若是苏云娇说是因感情之故,常妈妈反而会放心不下。
“既然这样,那我承认也无妨了。”常妈妈不管苏云娇,往椅子上一坐,姿态优雅还透露出之前不曾显露过的贵气,“我的确是梁王府的绣娘。”
苏云娇看着她,道:“常妈妈要是方才承认,我只当你是梁王府里的普通绣娘,可是现在,我却不会这么认为了。常妈妈既然都说了,不如就说个完全。”
“我还曾是梁王的侍妾。”常妈妈本没打算隐瞒。常妈妈以为苏云娇听到这个消息后,就算不大感惊讶,也会神色有异,不想苏云娇仍是无动于衷,眼底静如幽潭。常妈妈不由在心中默默感慨,从前真是小瞧了七姑娘。
只是她不知道苏云娇之所以没有动容,是因为她早就知道一切。
“母亲与我说过,长安公主的那条‘百鸟朝凤’裙,是出自梁王的一位侍妾之手,而那侍妾原本是一名绣娘,因绣工好才成了侍妾,这么说来那名侍妾便是常妈妈了。”苏云娇不徐不疾道。
“正是。”常妈妈神情微动,隐有怀念,不知是在怀念从前的时光,还是在怀念从前时光里的人。
“我本是登州一户农户的女儿,从小爱做绣活,在这方面也很有天赋。有时会拿一些自己绣好的小物件去镇上的绣庄里寄卖,换些银子贴补家计,偶尔也会接接绣庄里的绣活,因为我绣的不错,一来二去竟有了些名声,有更多的人出更高的价请我做绣活。当时我还洋洋得意,如今忆起却不知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过都过去了,还说什么好不好的。”
常妈妈一笑:“还是七姑娘看得开。后来县里的县令不知从哪听来梁王府遴选绣娘的消息,为了讨好上头,便把我举荐了上去。我离开家时心中虽有不舍,但更多的还是高兴,想着终于不用在守在这等小地方了,能去见一番世面了,说不准还能学学人家衣锦还乡呢。那时的我,哪里想得到,此去竟是终身再难回返。”
苏云娇能够明白几分常妈妈的感受,要是那天没遇上那个神秘道人,她这辈子都只能呆在澹州,无缘在往京城了。
“然后又发生了何事?”苏云娇问道。
“然后啊,”常妈妈脸上浮现一抹笑意,“我在梁王府的绣房里呆了两年,因活计做得好,得了梁王妃的赏识。有一天王妃叫我过去,说离宣帝最疼爱的长安公主的芳辰还有半年时间,梁王想送一件附和公主心意的贺礼,又闻公主喜爱华美之物,问我若是整个绣房都归你调用,能否绣出一条举世无双的华美长裙来。”
“我那时自信满满的说,若是只有奴婢一人,恐是做不成,但若是整个绣房一起,奴婢有信心做出来。”常妈妈道,“从选图案,描花样子,到衣裙的款式,再到如何绣用何种绣法,反反复复曲曲折折,在绣房二十三位绣娘的共同努力下,才在半年之内将那条‘百鸟朝凤’裙做了出来。也是因为它,‘叠针锁珠绣’的名声才在京中流传开来。”
“如此倒也不辜负你们的一番心血了。”
常妈妈叹了口气:“可惜了那件‘百鸟朝凤’裙。”
苏云娇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她:“母亲说,圣上不是那般小心眼的人,别人都道那条裙子因宣帝的缘故被毁,其实那些人不知道,那条裙子一直都在宫里的珍玩阁里收的好好的呢。”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既然是三夫人说的,应是无误,常妈妈欣慰一笑,毕竟那时自己和王府中的绣娘为它花了那么多心血。
“就是因此,你便成了梁王的侍妾?”苏云娇问道。
常妈妈点头道:“王爷因此得了宣帝不少赏赐,这些东西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王爷得了宣帝欢心,宣帝也更加信任他了。本来这其中没我什么事,只是王爷一时兴起在府中开宴,邀了许多名士大臣参宴。也不知是谁说起那件‘百鸟朝凤’裙,又向王爷问起不知是何人能绣出如此绣品,想要一见。于是王爷便命人唤了我来。”
“如今想起来,那时我还真是胆大,非但没有惧怕反而心生好奇,他们问我就答,有来有往的。”常妈妈又是一笑,“王爷那时当是觉得新奇,又喝多了就,才……,反正第二****醒来就已经是王爷的侍妾了。后来的事七姑娘应该都知道了。”
“那你就,就没有……”
常妈妈看着苏云娇,眼神中似有些羡慕:“我知道七姑娘想说什么,可我与七姑娘是不一样的,所求的自然也是不一样的。就是王爷不过是想尝尝鲜,我也只有欢喜的份,何来怨言。”
哎,苏云娇再一次感慨,何其有幸让她生在这等人家:“那你当年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常妈妈答道:“说来倒是巧了,那时与我相熟的一位绣娘生了重病,我便求了王爷让我去探望她,王爷准了。那位绣娘家住京郊,因着她病情严重,我不故旁人劝说硬是在她家留了三日,等我准备回去之时,京里已经换天了,梁王府被灭一事亦是被传得沸沸扬扬。”
“所以你见势不妙,就没有回去,然后就遇上了四叔母。”苏云娇道,“你还真该感谢那位绣娘,是她救了你一命。”
常妈妈摇头叹道:“可惜,她到底没有熬过来,没有多久就走了。”
见她情绪低落,苏云娇道:“这故事不错,就跟那话本里写的似的,本姑娘听得痛快,便也不为难你了。你放心,你的事我不会和人说的。”说完,苏云娇又看了平香一眼:“你也不许将此事说出去。”
平香一脸茫然道:“说什么呀?姑娘刚才不是在夸常妈妈绣活做的好吗?还说过别的什么吗?”
“很好。”苏云娇又看向常妈妈,“我给你保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七姑娘请讲。”常妈妈问道。
苏云娇拿起放在一旁的衣裳:“这些衣裳都给我处理干净,我不希望这种绣法再出现在别人眼前!”前世,便是以此为线才让人将这事翻出来,给了四叔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害得四叔入狱。
常妈妈肃容道:“这是自然,七姑娘请放心。”
她原本以为在澹州这小地方,又时隔那么多年,没人会认得这‘叠针锁珠绣’才会重新使用它。现在看来,还是她太大意了,幸亏是七姑娘,要是换了别人,她大不了一死了之,只是恐怕会连累到夫人。夫人对她恩重如山,她怎能让夫人因她陷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