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城卫目前管事的小头目,就站在掌锣者旁边。原是他下命令,掌锣者才击锣的。忽一物破风,紧接着这一声锣、一声惨,就紧贴着小头目发出来,把小头目吓得双腿一软,定睛看时,一方东西将那掌锣者的手都钉在了锣架上!而那方东西,分明是宣武军令。
原来是辰星将令牌掷出,将掌锣者手中锣锤撞上锣面发声,并将令牌展示给小头目看。小头目定睛凝愕时,眼角已见一人影掠进战局。是辰星施辣手,将还在缠斗的一些人直接打开。
思凌向大鹰一笑,领着他也随辰星掠入战局,依样画葫芦解人之斗。这时城卫那边锣声余韵已完,辰星撮唇而啸。宣武这边的副尉也反应过来了,即令掌旗官挥旗、掌钲官鸣金。宣武全军整队退却。
远处山谷凝肃。城卫小头目对着那血淋淋的军令,呆若木鸡。而两边人马已经分开。短短时间,宣武军人已经横平竖直整好了形,精神抖擞,不再是一群兵痞。而城卫们还散乱茫然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便见宣武军里走出三个人。都是身材挺拔、军姿飒爽,当前一个人手里捧着个东西,后头两人空手秉军礼随扈。
“……”城卫小头目不明对方来意。他只想逃跑!原来这才是正规军人跟衙役护卫们的区别!
“宣武都尉致意!”当前的宣武士兵开口。这意思是,都尉派他来的。
“啊、啊……”城卫小头目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
“军令如山,还请奉还!”宣武士兵义正辞严道。
城卫小头目本能的觉得他说得真有道理、自己真应该遵命!可是……他该死的脑子转不过来了!对方到底要他还什么东西来着?
宣武士兵看着他一脸懵逼,嘴角颇鄙视的往边上撇了撇,把手往上略抬了抬。那小头目这才注意到:人家手里捧着个盒子,空的,金光闪闪,里面有个凹槽,尺寸仿佛是——
哦对了!他望向掌锣者手背上那血淋淋的军令:原来人家是要回收这个!
说起来也是朝廷尺度,人家收回礼所应当,但……这还扎着呢。人掌锣的都痛晕过去了。这要怎么拔……
宣武那边的嘴角,又鄙视的往下撇了两度。当头的向右后的一示意,右后的靴跟“夸”的一并,领了命,两个大步,到那令牌前,直接取了出来,到那盒前,双手奉上,左后的双手接牌,还于盒中。
也就回收个令牌,要用到三个人!这仪式感,也算足足的了。
宣武士兵立完威,撩下一句话:“请回告城守知道,今日之事,必有了断。”
城卫这边算是听出来了:自己大人跟军队这边结了仇了!他们当时只有一个哭爹喊娘的想法:大人哎,你干啥不好,跟这群人结啥仇喂!你是不知道,这些兵,散开来只是普通人,可是集结在一起——
秋末的风烈烈,吹动帽缨衣带。衬着背后的青山。那边整齐的军容,如钢铁浇涛。
这都因为他们有了主心骨,有了灵魂。灵魂是不论体积大小的,那炽烈的能量,能传遍千军万马、三山五岳。
骤听哗啦啦的乱嚷:“别放他们跑了!”城里头有大批人拥追出来,却是那师爷助着太守,终于搜罗到一大群人马,又来追击了。
他们也知道跟辰星结仇深了,先下手为强,想把对方留下!
宣武军亦一声喝令、列阵备战,刀出鞘、马备缰!
正是一触即发时刻。远方那幽深山谷中,却出现了异样。
那是幽幽鬼火,凝成了一张脸……仿佛是一个女子的面容?
那绿莹莹的火光,不但聚成了她的眉眼,而且眉心若蹙,眼里流下血来!炽如火、绿如蛛的血泪,从那眼里坠下。
尽管是青天白日,人身上还是爆起寒栗来。
血泪坠下的时候,眉眼就消散了。那磷血落到地上,却成了火。一团火便是一个脚印的形状。小小的、分明属于女子的莲足,一记一记往谷外挪。
那申一珞的脸色,已经似要下雪的天空,阴暗暗的彤云堆积起来,不知酝酿一个怎样的风暴。那磷火的足迹,却不给他太多时间。
“欻!”,在谷外,城墙下接近战场的地方,农人堆起的草垛中,忽有一垛暴起一团火焰!
那火焰带着绿惨惨的色儿,分明就是鬼火的印子。鬼火出了谷了!
说明迟那时快,根本不给人以考虑推敲的机会。这深秋时节堆起的平平常常草堆,就“轰轰轰”的连着炸起鬼火。
鬼来报仇了!是冲着谁来的呢?人就听见“妈呀”一声,非常尖锐,像小旦儿拨了个嗓子,偏还拨破了音,不是不好笑的。
但是当彼时也,没有人笑得出来。人但见那前途无量的申城守,脸上的彤云破了,迸出泪来,拨转马头,飞也似的往城里逃进去了。
旁边的亲信还没有很反应过来:他们没看错吧?他们太守,刚刚哭了?
——与其说是哭,不如说是眼泪水跟不要钱的春汛一样,直接从眼睛里喷出来了!他们的印象里,只有娘们儿才会这样哭呢。
而且还得是特别唧歪的老娘儿们……总之太守这是被鬼迷了吗?
一时之间倒让他们不太敢追上去了,生怕靠太近了也被鬼附身。但是头儿都跑了,他们老在外头跟个军队对杵……也是尴尬的啊!
于是陆陆续续的,他们都走了,思凌问辰星:“你不把那个军师留下?”
辰星道:“问得好!哪个军师?”
“……”思凌想说,不就是那个师爷么?却也知辰星一问必有深意。抬眼望去,本来恨铁不成钢一直捋胡子摇头叹气的师爷,忽然就已经不见了。
别说她内功不高、眼力不济,所以看不见。那大鹰功夫高,一样找不见人家了。大鹰不过是多看见一个场景而已:师爷把那显目的绸缎帽子抹下来,抱在怀里,猫腰跑了。
辰星冷笑一声,班师回营。回营途中,人把师爷送上了。
原来辰星碍着朝廷体统,不能直接大军过去杀他娘的,但见了那师爷逃跑,也不肯白白放过,就派了侦察兵出去,轻装速行,不但找师爷,而且见着溃逃的城卫就抓,抓了就把腰刀啊、荷包啊,或者别的什么值钱东西卸下来,问人家:想要吧?想要就帮着一起找师爷!
师爷穿着绸缎衣服,那一时是脱不了的,于是逃了没多远,就被逮回来了。那些在大狱里关押的,见了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却忽见路边又有一条人影,生生叫大军的脚步顿了一顿。
这条本是官道,宣武军走得,人家也走得。
可路边这个人儿,纤纤亭亭,那么专注的等在路边,明显是为着这支军队。思凌眼尖瞧见了,喜叫一声:“你在这儿啊!”便亲自奔出军中迎他。
自是李烟,并没有回光明大营去,倒是掐准了,当先等在这边。
并那谷中的磷火,也是他弄的手脚。思凌原已猜到,这会儿拉着手,先问一声确认。李烟道:“是。我看你们怎么要打上了。替你们排解排解。”天大功劳,经他说来,也不过是三言两语。
辰星拱手道:“这倒是多谢了。”说是道谢,也没有多感激他的神气。
李烟淡淡道:“都尉言重了。这还是我山野草民自己多事。”
辰星一皱眉,暗忖:我不知怎么一见这人就没好感,怎么他对我也这样。莫非彼此都是胎里恨,前生带来的么?
这却都不论了。师爷提进军营,辰星升帐,就炮制他给兄弟们出气,先打五十军棍再说。
只是他细皮嫩肉,完全是读书人的身体,没挨上几棍,出的气比进的气多,眼见晕死了过去。
辰星叫再把他喷醒,还要打。棍子略挨一挨,他又晕过去了。辰星看再打下去,他要死,只得下令道:“今天先罢了。押下去。明日再打。”
这么一说,那师爷又“悠悠醒转”,苦求饶命:“将军留小的一命,小的出个主意,替将军化干戈为玉帛,岂不好呢?”
辰星看不上他那小人摇尾的样子,皱眉道:“我不是将军。看你是读书人,怎么不上进,专作这狗腿的买卖。”
师爷道:“元帅明见!但凡有点办法,谁愿意替这混蛋卖命?只是小人那家乡,向来是穷,就识了几个字、念了几本书,上京赶考连盘缠都凑不出来。朝廷又要乡上出乡荐。我这样的穷光蛋,有谁肯荐。所以考不上功名,只好给人当幕僚。”
辰星就问他家乡哪里,听说是邵荇,不信道:“邵荇本是鱼米之乡,读书之风也是很兴的,给朝廷出了不少栋梁之材。”
思凌不料他对本朝的风土人情都这样了解、口到拈来,不由又多看了他一眼。辰星不知有没有感受到她的目光,总之只板着脸,嫌师爷不老实,又叫打他军棍。师爷杀猪一样叫:“英雄!我哪里敢骗威上?实是地方上富饶是真的,没钱人也真没钱。出的大官是多的、读书人也是多的。所以带契我们这种没钱的,也在本家义学里认了几个字。但再要往上爬,没人提携,就真没路了。”
原来那邵荇号称满目鱼跃浪、米满仓,村村有墨意、户户闻书声,但毕竟不能个个读书的就捞个官做。倒是其他某些地方,出个读书识字的不容易,基本上能做个文章的,就好举荐去做官了。剩下的愚民伧夫,偶尔能写个自己名字,可怜就是写封家书都要托人的。
那些地方上缺个识文断字人、并出来的官员也需要通文墨的下人帮忙润色起草,而邵荇那么多会念书的人,当地挤不到渠道出头,就流到外地,做这代笔文书、参谋起草的工作,又且人杰地灵,几乎都特别活络、踏踏头脚会动,写字之余也帮人谋略出主意,人敬之为师、尊之为爷。这“师爷”一行,近年来渐渐就由邵荇文人垄断了。
辰星大约毕竟是年纪小,于这些倒不太知道,听师爷解释完,“哦”了一声,不置可否,仍叫押下。
那师爷苦求:“英雄!这索子粗紧,实在难当,可否松上一松?”
辰星哼道:“杀威棒尚且寄着你的呢!你还打算松索?看你伶牙俐齿,一时是死不了的了,且把余棒领了去。”
师爷听得这样说,情急叫道:“英雄!你明明大事不好,死期近了!”
旁边将士见他说得不堪,齐齐发威喝,把他吓得当地一个滚,倒逗得将士们哈哈大笑。待他再给捽起来,辰星就问:“你耸人听闻,说的什么话?”
师爷忙道:“朝廷最忌将领拥兵自重。英雄与申太守翻脸不妨。申太守一本奏上,就算朝廷不肯全听,只要疑上一星半点儿,岂不与英雄有伤?”
这话倒是真的。辰星道:“做都做了,怕他怎的?”
师爷连连摆手:“英雄烈气、忠肝义胆!要是被那小人咬上,怎么值得呢?”听得将士们都点头。辰星问:“如你说,便怎的?”
师爷摇头晃脑道:“我们太守用着我,这些时候,不怪我说,还是蛮倚仗的。而那杨群兄弟,真好义气!偏是看穿了太守真面目,不要去白白送死了,如今落在太守手里,必被炮制。英雄怎么忍心?照我说,不如跟太守讲,拿我交换太守。太守一定答应。我去之后,打探太守动向,赶紧跟英雄报信。若他真有书信往朝廷去,我说不定还能截下。或者帮他写时,留个什么关卡在里头,英雄要反击也有余地了。”
辰星故意问:“你能留什么关卡?”
师爷以为有门,忙把本行里的一个经典故事娓娓道来:说有个无赖,见一寡妇卧病在床,心生邪念,揭开她被子,把她手腕上的镯子夺了去。
后来人家要去官府告那无赖,请人写状子,说这无赖“揭被夺镯”,本来是据实而述,那状师道:“夺个镯子,罪名还太轻。我替你们改一改吧。”于是改作“夺镯揭被”,一个字都没有替换,只不过将语序调整了一下。结果当地官员一看,不但夺了镯子,还揭了人家被子。揭被子干嘛?奸污妇女?太严重了!判得就重得多了。这个故事也就成了证明语言文字重要性的经典案例。
当下,这师爷口吐莲花,将前辈经典例子款款道来。辰星听罢,冷笑一声道:“照我说,这官员水平有限得很:你若用心,好好问过案情,就知道不只是个镯子,而且入室,从病重女人的床上强夺了去的,当然要比一般抢夺案判得重。你就算写成‘揭被’在后头,问清楚了,揭开被子也不过为抢个镯子,又不是真的强奸了妇女,就不该按强奸罪办。这所谓论师的本事,也不过就是官员糊涂,才显出来了。然而官员要糊涂,你送个金元宝进去,怕比写个状子更有用呢!算不得文字的本事。”
那师爷被削得很没面孔,只干笑道:“英雄说得是。只不过文字作用还是有的。像舌辩群雄,原是要辩了才能分明。这都是语言的用场。”
辰星只道:“事实胜于雄辩。如你那例子里,便是当官的自己没问清楚,才叫别人左右了。那申一珞要上书皇帝,你只当我们的皇帝也这么糊涂,看人写什么就是什么?”
师爷道:“皇帝不糊涂,可他也不管事儿了呀!现在问事的不是太子,并那些大官儿吗?他们事儿多,谁知道认不认真看本子呢——”
才刚说到这儿,就见辰星脸色都变了。虽然他自己极力克制,仍然可以看出那压不住而满溢出来的怒意。师爷骇得住了嘴,辰星也不愿跟他多说,但道:“押下去罢!”
人将师爷带下。辰星回过头问思凌道:“怎么了?”
思凌原是在他指挥军队之后,看他那雄狮般的霸气,倒有点像江楚人。而前世,她是对不住他的。若说今世她怕见到哪个熟人,那就是江楚人了。因此,她在旁边有些畏惧、有些担心,话都少了,只偷眼看他到底哪里像、哪里又有点不像那人呢?
辰星打发完师爷之后,回过头来问她。思凌定了定神,笑道:“哦,我看你发落人,挺有威势的,我也学学。”
辰星便问道:“原来你出来,是要学怎么做官的吗?”
思凌暗叫一声:“来了!”气沉丹田,微微笑道,“这怎么说起?”
辰星皱眉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的身份,已经叫你知道了。你们是什么身份呢?为什么到宜宾?为什么助我劫狱?”
思凌道:“老实说,我们原来也没想到劫狱。如果早知道会有这一出,而且你就是宣武都尉,那……”
“那你们就会离远一点?”辰星问。
思凌看他这咄咄逼人的样子,就有点心慌。她把李烟推到前面:“问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