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轰鸣,小阁外院的月门处,刘世淮仍旧穿着官袍,他跪在一阵狂风大作中,后背用粗布绳条绑着几只粗枝,雨帘遮住了他的双目,也遮住了他眸中的不甘。
这算是负荆请罪了。
片刻之前,侯夫人竟开口恳求,让他过来认错,否则褚辰真的会弄死他,之所以尚未动手,是还没想到合适的法子,褚辰那人越是冷静时,越要忌惮。
刘世淮不得不听了姨母的话,这才有了眼前的这一幕。
银春去二楼寝房,在箱笼里匆匆寻了几件褚辰的常服和官袍,包好后再度送去书房时,褚辰已无身影,没一会听到月门处一声惨叫,被闷雷遮盖,听得不是很真切。
雨势愈发的猛烈,甬道上汩汩水流聚成一条条小水洼,银春看见褚辰浑身湿透的从甬道走上回廊,手里提着软剑,他从雨中走来,身后是黑沉沉的雨幕,在昏黄的灯笼光线照射之下,有种诡异
的惊悚感。
“主....主子,您要的衣裳。”银春探头看了看,褚辰未理会,每走一步,身后便是大片的水渍。
他浑身湿透。
几息后,才闻褚辰道:“不必了。”他突然想起来,那小女子并不是很想见到他,尤其是这个关键时刻,他不能去扰了她的心神,以往自私过,总不能再因为自己心里那份放不下的思念,叫她
平白添堵。
本来研制解药不是简单的事,她还那样的年轻,曾今经历过那么多风雨,本该安居后院,由他好生疼护的,如今却还在为百姓操劳。
刘世淮被送入屋内,侯夫人便带着大夫前来亲自照料,她看了看他右臂的伤口,心里终于是松下一口气:“让他出了这次气,你也能好过,吃一堑长一智,你下回断不能再犯浑了。”
刘世淮疼的牙关发颤,要不是为了胞妹,他急需在京城站稳脚跟,岂会真的任由褚辰砍了他一剑。
方才实在是赌大了,他本以为只要自己负荆请罪,褚辰不论是看在表亲关系,还是幕僚之谊,都不会真的将他如何,竟没想到褚辰会是这样狠绝的手段,要是伤口再深几分,他这条胳膊也算是
废了。
此事给了刘世淮敲响了警钟,褚辰此人.....断不能全权信任,他一旦狠起来,怕是谁都不会放过。
“姨母,这件事莫叫娉婷知晓,她性子温软,怕是接受不了.....”接受不了多年倾慕的男子伤了自己的兄长。
侯夫人拭泪,微微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造了孽哪门子的孽,生养了这么一个执念的长子,但凡他有一点通人情,事情不会闹到这步田地。
“是姨母之过,早些提醒你便没有今日的事了。”侯夫人宽慰了刘世淮一番。
褚辰独自一人关在书房,银春备好热水,在门外唤了几声,未曾有人应下,他一直没有再踏出书房半步,直至第二日一早,天际放晴,橘黄色的艳阳从东边升起时,书房的门才打开,褚辰从里
头走出,俊逸绝伦的脸染上了一层病容,精致的下巴冒出的青色胡渣让他看起来颓唐了不少。
昨夜淋雨,尚未换衣,眼下虽是干了,可到底也会不太舒服,银春小声道:“主子,您可需沐浴更衣?奴婢去小厨房端些清粥过来?”
她从未见过褚辰这样的神色,像是失了一般魂魄,眸底的忧郁能让人起一身的寒栗。
褚辰以拳抵唇,闷咳了一声:“我病了,备马车去一趟白府,去讨几副药来。”到底还是没挨住,总是想着去一趟的,之前还寻不到合适的理由,现在总成了吧?他是病患,而若素是大夫,病
患去找大夫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
王璞咽了咽喉咙,不敢直视主子那森严的眉目里偶会冒出的窃喜,他道:“刘家公子已诊断无恙,老夫人她....她亲自照料刘公子的起居,还下了令,任何人不得踏入客房半步。”
这是在防备他吧?
褚辰冷笑,他要是真要杀了刘世淮,他还会活到现在?
两世为人,褚辰早看透人间冷暖,有时候人活着,不比死了轻松。
杀了他作何?那件事是因自己而起,要怪也只能怪自己。
古云子由管家领了进来,他这人长的消瘦,个子不高,有些尖嘴猴腮之态,笑起来更是找不到眼睛在哪里,给一种奸诈狡猾的感觉,看上去虽是猥琐不成气候,如同市井小民,可此人却是个奇
才,奇门遁甲,天文地理,没有他不擅长的。
他脸上堆了一脸阿谀奉承的笑,望着褚辰的眼神,宛如是看着不久之后的九五之尊:“褚大人,卑职昨日送来的信笺,您可看过了?时不可待,据卑职调查,朱耀那反贼理应躲在京城......
褚辰正要出门,被古云子挡去了路,深沉的脸上看不出息怒,王璞得了褚辰的眼神指示,上前几步,一脚踢在了古云子膝间,逼迫他跪下:“得罪了!”
古云子一惊,木然的看着褚辰:“褚大人?卑职可是哪里错了?”他费尽心思,一切皆为褚辰布局考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褚辰撩开袍服走开,几步远后才沉沉道:“给我一直跪下去,知道哪里错了再起来!”
古云子双膝跪在还微微湿润的青石小径上,身上只着夏裳,膝盖生疼,回过头看了看,褚辰已经走远,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东院,小丫鬟们一早将院中狼藉收拾干净,连圃里被大雨折断的枝也尽数清理了,侯夫人看过刘世淮后,命人去叫了刘娉婷过来,不能让她看到刘世淮的现状,也只能想着法子拘着
她了。
褚兰觉得母亲这次太过小心谨慎:“母亲,您这又是何必?她都二十有六的人了,总不能一直被当做盆栽的儿,碰不得,晒不得,有些事也该让她知道。”
侯夫人叹了口气,揉了揉发闷的胸口,日头越来越热,她多年气喘的老毛病也犯了:“娉婷那样的性子,如何能让她知道!”
褚兰动了动唇,要说出来的话,又咽了下去,这时,刘娉婷从珠帘处走来,仍旧妆容精美,笑容温和。
侯夫人忙收敛了脸上的不悦,笑道:“娉婷来的正好,在我这里用过早膳,咱们去一趟法华寺,今日庙里做法事,我一早同方丈说过了,你若去了,也能给你那故去的母亲祈福。”
刘娉婷乖巧的点了点头,眼袋微微泛黑,虽特意施了粉,还是能瞧得出来。
“你昨个儿去了白府?可见着我长嫂了?”褚兰开口直问,她实在看不下去自己的母亲一味的骄纵着刘娉婷。
刘娉婷像被什么怔住了。
我长嫂?
是啊,在褚兰眼里,那个白若素才是她的长嫂,她也才褚家正儿八经的长媳。
刘娉婷心头泛着酸楚,轻声‘嗯’了一声,极力掩盖心中不快,道:“表嫂倒是一个有趣儿的人,长的也甚是好看,听说她今年才刚及笄?”多好的年华啊,玉一样皎洁的容颜。
她不得不承认,她很嫉妒,甚至因为嫉妒忘却了自己的身份,恨不得若素从今往后都不回镇北侯府了。
褚兰认同道:“这倒也是,我长嫂的容色在整个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更别提还是师承名门,当初求娶的她的人可不在少数,要不是我长兄使了手段,小嫂嫂也未必能同意这桩婚事。”
侯夫人皱了皱眉,但碍于褚兰说的是实话,便没反驳。
刘娉婷美目一怔,像是听了不可思议的事:“婚姻大事,她...表嫂还能自己做主不成?”她难道还不愿意嫁给褚辰?
褚兰虽说是褚辰嫡亲的胞妹,可有些事却是站在若素这边的:“小嫂嫂性子独特,与旁人的女子不同,加之白大人对她疼有加,凡事皆是她自己做主。”
刘娉婷面色微冷:她也不过是个离经叛道的女子,这般不识大体,连婚事还自己做主,岂不是没了礼数?
褚兰以为说了这些,刘娉婷多少会掂量着点,早些放弃一定要嫁褚辰的决心,她却万万没想到在刘娉婷心里,却已认定若素配不上褚辰。只有像她这样知书达理,温文尔雅,出嫁从夫的女子才
堪称良配。
她会缝制衣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吟诗作此也不在话下,连厨房里的活计也难不倒她,难道这些都抵不过白若素一张好看的容颜么?
会医术又怎样?
难有女子整日抛头露面给人看诊的?
更何况,也没有大家闺秀出嫁后,还长居娘家的!
她白若素根本不配褚辰!
男子自古皆红颜,但能经得起时光考验的无非是细水长流,林娉婷坚信褚辰会回心转意,她与他同年出生,又是表兄妹关系,本是天造地设的一段姻缘。
这般想着,刘娉婷心里头默默盘算了起来,面上倒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用过早膳,便随着侯夫人和褚兰去了法华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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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府今日来了贵客。
若素昨夜被雷声所扰,睡的颇晚,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登门拜访时,她尚在梦中。
以至于被巧云叫醒后,整个人都不太‘友善’,一番穿戴打扮,出了闺房,一路咒怨十足的来了前院的厅堂。
可一看清文天佑的脸,所有阴霾消散而空。
这不是那日的‘美人’么?
他来作何?
若素拎着裙摆,迈入门廊,对白灵施了礼:“母亲,素素给您请安。”她盈盈一福,有模有样。
白灵明知她非真心,也知她如今的心智,不可能做到晨昏定省,可是以防若素今后这幅模样了,她不得不逼着若素去学些规矩,万一哪日她这个继母护不住了,若素也不至于在礼节上落人话
柄。
“嗯,过来坐吧,文大人特意前来,便是为了请你去公主府一趟。”白灵旁敲侧击,总觉得上回若素能安然回府,与文天佑有关系,一想到对方能让若素毫发未损的回来,也算敬他是一条汉子
况且.....白虎寄了书信回来,多次强调过莫与文天佑起了争执,此人宜为友,不宜为敌。
但白灵是个恨分明的人,文天佑曾觊觎过若素,单凭这一点,她想拿出当年在山寨的做派,将他给剁了才解气。
若素坐定后,捏了捏光洁白嫩的手指,白灵看着她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皱了皱眉:难道那日将素姐儿送回来的人并非文天佑?
“素姐儿?”白灵提醒着唤了一声。
若素这才抬起头,一脸茫然的看着文天佑:“要我去公主府?那你又是谁?”上回忘了问了,这次可不能错过,‘美人’说过,不要和旁人提及见过他,若素心领神会,装出一副全然无公害的
小百模样:“母亲说,人心不古,我要问清楚,才能跟你走。”
白灵唇角一颤,她怎么不记得说过这话了!旁的事情怎么教都学不会,嘴皮子上的功夫倒是无师自通!
文天佑乌峰一样的双眉似平展了开去,他目光如带着火,灼灼的叫人无法忽视:“呵呵...难得白姑娘这般谨慎,我姓文,名天佑,是长信侯府的世子。”
我姓文,名天佑,是长信侯府的世子。
多年前,如果他早些做了这样的自我介绍,是不是结局会大不相同?
若素愣愣的看着他,每一处的风情都和失了心智恰好符合,几息后,她‘哦’了一声,心里嘀咕着:他不是表哥么?那为何要送她玉镯?
她的目光移到了文天佑身后的随从身上,见那人手里端着一只托盘,因为用大红色绸布盖住,看不到上面摆的是什么。
文天佑大抵猜到她所想,示意身后小厮将托盘放在案桌上,亲自掀了红绸,整整十条金灿灿的金条赫然醒目:“这些是酬金,还望白姑娘能去一趟公主府,替公主诊断一番。”
若素咽了咽口水,道:“是公主病了?宫里头的御医没法子么?”其实,她也不太懂岐黄之术的,很多药理也不知为何在脑中蹦了出来,要真是问她如何知道的,她也说不清。
文天佑微微敛眸,温润的五官染上了儒生气息,连白灵也惊讶于他的变化,那周身的戾气去哪儿了?他今日穿的是常服,宝蓝色的杭绸长袍,腰系玉带,还系了一根丝绦。
细一看,也不过是个二十五六的男子,山水般清和的模样,和那杀人如芥的文天佑是同一人么?
白灵喝了口茶,全当自己是眼了。
不过,一番观察下来,她更加以为那日送若素回来的人并非文天佑了,那会谁?
文天佑再次抬眸,整个人都坠入若素那清澈的眸光里,他笑道:“太医院的所有太医都在为疫情奔波,怕是顾不得公主。”小皇帝都是岌岌可危的存在,何况是一个被当做棋子的公主?
无人会顾的!饶是身份再尊贵,失了势,也无人问津,这是世道。
若素撇了撇嘴,娇艳的樱唇如海棠初绽:“那好吧,我的方子正在熬制,没有十个时辰也出不来,且随你去一趟公主府也没什么不妥,只是....那我可以问问,你同公主是什么关系?为何宫里
头都不愿为公主操心,你却鞍前马后?”
白灵一凛,文天佑同样神色微凝。
二人也不明白若素此话是出于什么心态。
白灵不动声色的观望一二,听文天佑淡淡道:“我.....是她的驸马。”
驸马?那是什么马?怎么没见过?一脸呆萌.....
若素本想问个清楚,可是细一想,万一被旁人取笑她没学识,那丢脸了,想了想还是点头,装作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白灵尚未教导过这方面,若素一时间没能弄清楚,不过先得了酬金要紧,简单用过早膳随着文天佑派来的马车去了公主府,墨殇和白家的几个护院也跟在了左右。
半刻后,褚家的马车在白府朱门外停下,巷子口的歪脖子树被雷劈断了枝桠,到处是暴风雨后的凌乱,空气里还有泥土的气息,褚辰无意识的抬头看了看门楣上鎏金楷体的两个大字‘白府’,
这个地方,他踏足过无数次,可今日的心境却不如以往安宁。
潘叔迎了上来:“姑爷,您是来看小姐的?您来晚了,小姐她刚才出府了。”(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