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萧绍昀和秦王都是认得的,正是从前北山寺的高僧圆慧。
却不想能在这里遇上。
圆慧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原本锃亮的光头,也被密密的头发茬掩盖住了。
“两位施主,多年不见了。”
圆慧并没什么高僧气度,先双合十向他们行了个出家人的礼。
秦王也微微颔首回礼:
“多年不见了。”
他还是在兰君初初嫁到京城秦王府,终日郁郁寡欢的时候带着兰君去北山寺上香,见过一次圆慧。
萧绍昀则是与卫婉站在一边,冷眼看着圆慧,一点要搭话的意思都没有。
从他彻底绝望以后,他对神佛之事,已经彻底不信了——若是神佛真的有眼,为何要让他经历这两世的摧心折肝?
圆慧一双世事洞明的眼睛从秦王身上掠过,似乎也为他身上的沧桑变化感慨:
“施主还是当年模样,可惜情深不寿,天命不可违……这是要去江南了吗?”
“是,我要带我的妻子回一趟她的娘家,她离开家这么久,还没回去过呢。”
伤心事被人提起,秦王眼角却还依旧含着笑意,只是紧了紧怀里抱着的骨灰坛。
自从兰君去后,他从来没有如同如今一般觉得他们如此靠近过。
走在同一条路上,向着同一个方向,过着她想要的人生,就算至死都是一个人,他也觉得甘之如饴。
“罢了,只要施主觉得心中畅快,也就罢了。”
似乎是对秦王之事不愿意过多评说,圆慧叹了一声,就望向了他的身后:
“贫僧想与这位萧施主说句话,不知可否?”
秦王回头望了一眼萧绍昀,避开了路:
“无妨,只要他愿意与大师一谈。”
萧绍昀冷嗤一声:
“我不愿。装神弄鬼,有什么好说?也不要跟我说什么天命,我从不信。”
圆慧被他如此冷嗤,也不动怒,依旧慈眉善目,微微笑道:
“施主因为贫僧,才能重来一遭——没有达成所愿,那也是因为施主执念深重,关天命什么事?过了今日,人海茫茫,或许今生都不会再相见了,施主难道就不想对贫僧说一声谢谢吗?”
此言一出,秦王与卫婉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萧绍昀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你……你说什么?”
刚刚度过了春寒,码头与江畔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但是翟峰还是带着人围出了一片空地方给萧绍昀与这个找上来的和尚说话。
清风自江上而来,萧绍昀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脸色依旧凝如寒霜。
“你要说什么,说吧,反正如今我也一无所有,什么都给不了你们这些心怀叵测之人了。”
圆慧依旧笑容和气:
“贫僧可曾问施主要过什么东西?除了前世一直在努力收拾施主搅出来的烂摊子,贫僧自问不曾亏欠过施主任何东西,要说亏欠,那也是亏欠了孝元皇后的。”
“你什么意思?!前世你到底做了什么?”
听到“前世”与“孝元皇后”这样的字眼,萧绍昀满身的冰寒之气立刻裂开,低声咆哮。
圆慧却又不提了:
“前世已过,再提无益,贫僧来见施主,是知道今生一过,轮回中不会再有贫僧这个人的存在,可贫僧前世答应了旁人一桩事,此事未了,只能来问问施主,可否还想要再走一遭?”
萧绍昀被他说得云里雾里,咬牙道:
“你到底想做什么?说明白!”
“施主想不想再入轮回,逆天改命?”
“我还能再重来,逆天改命?”
萧绍昀心头猛地一跳,却是强行压住了,只是冷笑:
“你装神弄鬼居然骗到我身上来了,我说了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逆天改命的代价,我怕是付不起!”
圆慧摇摇头,目露怜悯:
“不需要施主付出任何代价,已经有人代替你付出了代价,换了我一个承诺,我答应过那个人,必定要让你终得圆满。”
“谁?是谁替我付出了代价?”
萧绍昀脑中将自己记忆中的人全部搜寻了一遍,也无法想象出以他前世今生的暴戾,还有谁会替他付出什么代价!
他能重来一次,是因为看到了一道金光,捡了便宜,而这再来一次,逆天改命的代价,又会是什么样的代价?
圆慧望了望人群熙熙攘攘的江畔,岔开了话题:
“施主只要知道你前世痴心,并不曾错付,就足够了——贫僧的时间不多了,施主只告诉贫僧一句,是否想要重来一次?”
大江中的江山滚滚向东,萧绍昀的心底如同这江下隐藏不见的漩涡,湍急激烈地翻涌,尽管竭力不让人看出来,但是握在袖中的双,还是不可遏制地抖动了起来。
圆慧的眼神放在了不远处朝这边频频张望的那个与前世的孝元皇后一模一样的女子身上。
若是他觉得这一世这就算圆满,那也很好……
“我愿意。”
经历了短暂的痛苦挣扎,萧绍昀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
虽然他的眼底还是有些茫然,并不知道即使重来一次自己又该怎么办,可他还是压制不住心底的一丝希冀破除而出。
“执念啊,何苦……”
圆慧就知道他到底还是堪不破心底的那层魔障了,从怀中摸出一个小银铃递给了萧绍昀:
“既然施主愿意,那贫僧就此应诺,待施主愿意重赴轮回之时,摇动此铃,贫僧就会前来接引。”
萧绍昀伸接过那个看起来光华全无的小银铃,放在心,再看向圆慧的时候,神情中多了一丝肃穆:
“多谢大师,可大师,能等到我愿意重赴轮回那一日吗?”
他没忘记圆慧刚刚才说过他时候不多了。
“那施主想此刻就重赴轮回?贫僧当日也愿意成全你。”
圆慧笑眯眯地道。
萧绍昀却将那银铃收了起来,向着卫婉的方向望过去,那个一直如同荆棘一般尖锐的女子正眼神忐忑地向着这边望过来。
他摇头:
“不了,即使这本不是我想要的,我也想要偿还完了,再心无挂碍地离去。”
圆慧眼中就露出怜悯之色:
“终究是看不清啊,施主既然已经心有挂碍,又何必执念不放?”
萧绍昀破天荒地对圆慧露出了一个微笑:
“大师方外之人,想必不会懂。”
他前后两世,看似自私自利,为了心头的执念惹得人人想要杀而后快。
但他并没有觉得他为自己活过。
他永远都是在为幼时心中的那团阴影,与上阳宫中对他灿烂一笑的那个成欢活着。
圆慧也不再多啰嗦,双合十向他告别:
“既是如此,施主放心,不管贫僧何时圆寂,只要答应别人的这件事没有做成,贫僧就不会彻底魂魄消散。就此别过,但愿施主,余生与来世,都能平安喜乐。”
自从与天下人为敌之后,这还是头一次听人说,愿他平安喜乐。
萧绍昀自嘲地笑了笑:
“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平安喜乐……”
“施主的罪孽,自有天命来说,总归不管施主是什么样的人,都会有人愿你平安喜乐,不惜一切代价的。”
圆慧低低地说完,也不管萧绍昀是什么脸色,转身就走。
“是谁,到底是谁?”
萧绍昀大步追了上去,但是伸出去的,连圆慧的一片袈裟衣角都没摸到,圆慧只轻轻往前走了几步,就像是消失在了人群中一般,再难寻觅踪迹。
要不是周围重重围着的御林军,与中的银铃,萧绍昀几乎要以为,刚刚的一切,只是他心底不甘而生出的一场梦。
而仔细地回想前世今生,还能是谁呢?能为他不惜一切的,除了前世的成欢,还有谁呢?
可是前世,他到死都没有寻到成欢的踪迹啊。
圆慧走了,一行人再次登舟。
因为是特别护送,尽管码头人多如过江之鲫,但早有官府安排了官船来送他们渡江。
一连五艘大船一路逆流而上,渐渐地远离了码头,向着西南方向而去,萧绍昀站在船头,望着越来越远的江岸,久久不愿移开目光。
此生只剩下飘零了。
“好好的船舱不坐,要在外面吹冷风吗?”
卫婉站在他的身边,刻薄一如既往。
萧绍昀垂头看着她,语气却不再是针尖对麦芒,少见地温和:
“嗯,这就进去。”
原本已经准备跟他争吵起来的卫婉唇角嘲讽的弧度蓦然僵住,居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萧绍昀扬了扬唇角,转过身,双负于身后,就要走进船舱里。
身后却传来一阵喊声:
“皇兄!皇兄!”
声音穿过江面而来,已经脱去了昔日少年的稚气,却还是与从前一样的语气。
萧绍昀不由得转过身去,望向岸边。
岸边两人两骑飞快地沿江疾驰,似乎想要追上随风远去的大船,当先的一人蓝色锦衣,正是他从前熟悉的那个弟弟。
秦王与翟峰也看到了沿岸追赶的晋王。
翟峰有些皱眉:
“怎么到了什么时候,晋王这私离封地的性子都不会改一改?”
要是被皇上知道了,向来护着晋王的皇后娘娘定然为难!
秦王却是略略想了一想,下令让船只靠岸。
虽然这边没有码头,即使靠岸,也不可能跳到岸上去,但是距离近些,说个话,道个别还是成的。
翟峰除了在心底感叹秦王果然还是君子之风,也依了秦王的意思,命船队稍稍靠近岸边停下了。
“皇兄!”
锦衣的晋王从马上下来,向着江边跑了几步,却发现即使隔着短短的距离,他一时也无法跨过去,只能一边拼命挥一边大喊,根本就顾不得自己这声“皇兄”是否合规矩。
萧绍昀望着岸上挥的人,从前那些疯了一般的猜忌,此时终于烟消云散。
到了这个时候,还能不避嫌疑忌讳来送他的人,果然只有小十了。
“小十,回去。”
他无声地道,然后摆了摆。
他这个做皇兄的,并不曾真的给过他什么庇护,却差点让他送命,如果不是成欢心软愿意庇护他,或许晋王如今已经入土多时了。
晋王看懂了他的口型,心头的悲怆忽然涌上。
“皇兄!”
他一撩袍角,跪在地上认认真真地向萧绍昀行了大礼,眼中热泪忍不住滚滚而下。
他至高无上的皇兄啊,就要流落西海了,此生不复相见了。
但是船头那个不再是龙袍加身的男子只是对他挥了挥,说了声“听你成欢姐的话”,就转过身不再看他了。
见萧绍昀已经转了身,秦王和翟峰也就不再多停留,命人扬帆,船队继续前行。
船只渐渐重回江心,离岸边越来越远,无论晋王再如何追赶,都越来越小,最终如同一片树叶消失在了茫茫天际。
“皇兄……”
晋王擦了把脸上的泪水,默默地念道:
“皇兄走了……禄公公,他让我听成欢姐的话……可是……”
话说到一半,他才蓦然想起来,张德禄身子骨大不如前,已经不能再跟着他纵马飞驰了,这一次跟他出来的,是侍卫统领陆同。
晋王渐渐低下头去,一阵江风将他最后的语音吹散。
“成欢姐,大概也不想见到我了。”
两人两骑只能往回走,走了没多远,就有一队人马奔至岸边。
当前马上的人从马上一跃而下,望着滔滔的江水上再无官船的影子,恨恨地将中的利剑掷在地上,入土一尺深。
晋王从他身边的路过的时候,悄悄瞥了一眼,认出了是宁国公姚泽赞,他心头顿时庆幸——
还好他没有再纠缠皇兄,不然要是被千里迢迢追到这里的姚泽赞追上了,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杀了皇兄的!
正当晋王以为自己能悄悄溜走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一声暴喝:
“萧绍晔!”
晋王一个哆嗦,差点从马上掉下来,正要打马疾奔,身后就传来姚泽赞的威胁:
“好啊,长大了,成了藩王了,翅膀也硬了——你信不信你的马蹄子再敢抬一步,我就射穿你们的脑袋!”
晋王硬生生勒住了马,勒得那马前蹄高高抬起,一阵嘶鸣。
他身后的陆同“铿”地一声拔剑指向了姚泽赞,晋王却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来,强作镇定地望着姚泽赞:
“姚大哥,皇兄已经走了,你想将我怎么样?”
姚泽赞的箭法之准,百步穿杨来形容绝不为过。
姚泽赞却冷笑道:
“皇后娘娘大概不知道,她护了这么多年,护出来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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