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歌谣中东西都是《五胡图录》中的谶纬之言,必然包含着若干件历史事件。说实话,张伯辰虽然是无意中穿越而来,也解释不了“穿越”这件事本身的机制,但对所谓的谶纬之言还是嗤之以鼻的。
就拿那个“天子当从东北来”的谶言来说,这种话模棱两可,石季龙从信都摆驾回襄国,可以说是应谶了。如果有一天慕容皝的燕国入主中原,这条符命放在慕容氏身上也说得通。
他亦想起当初在密云山的地窟之中,段辽面对着段日陆眷的雕像与自己达成的交易。
“寡人想要的很简单,那便是一旦你未来化作翔龙,遨游于九天之上,便将这辽西之地,永作段家食邑,与国同休。”
穿越之初,出现在密云山中,李孟之所以追杀自己,也是由于山中红光映天,认为这是异象。到目前为止,也只有段辽、段雪颜等寥寥数人知道自己的来历。
在段辽看来,自己便是应谶的那个人。
张伯辰不由苦笑,如今中原沦丧,汉人死伤无数。他也如同浮萍一般,只能随波逐流,连个容身之处都没有,段辽也实在太看得起自己。
却不想想,苻洪与姚弋仲都拥有本族数十万民众作为底子,不断吸纳其他各族优秀人才,也被石季龙压制的死死的,连石闵这样的人也为之效力。他张伯辰又有什么?
谶言怎么会应在自己身上?
只因为这一句谶言,导致在两辽之地发生数场大战,无数人为之丧生。辽西被灭,段辽被俘,自己与段雪颜也因此音信隔绝。“天子当从东北来”如此惨烈,那么石闵所唱的其它内容,想必所包含的事件也必定不同寻常。
张伯辰不得不感叹,谶言在这个时代的威力实在太大。相比于操纵民众的谣言,这谶纬符命之说,居然让最上层的权贵为之痴迷。也难怪在短短几十年中,无数人因此而丧生。
石闵施展完一套剑舞,将剑还鞘道:“《五胡图录》出现不过一甲子,至今流传于世的仍然是一部分。这天下每有大事发生,便会传出一条符命。每个人都试图去破解它,然而只有到了事后,世人才会明白谶言之所指。”
他转身看向西北:“永嘉年间,中原到处传唱‘秦川中’,彼时虽然匈奴围困洛阳,关中仍然在大晋手中。然而五六年后,长安被打破,关中百姓十不存一,尸骨相枕于道路,血流没腕。长安城中守军逃亡殆尽,唯有凉州五千义众守死不移。”
张伯辰听着石闵娓娓道来,如同说起一件毫不相干的故事,传入耳中却让他浑身冰凉。即便在辽西见识到了人烟的稀少,他还是没有想到,原本的灭国之战是如此惨烈。
石闵又道:“所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一则谶言提前数年乃至数十年预言到了事情的发生,你还认为是荒谬吗?”
“住亦死,去亦死,未若乘船渡江水。永嘉之乱,神州陆沉,在中原的晋人,无论是留下来也好,逃亡也罢,被异族所杀者不可胜计。而提前渡江之人,大多留得性命。这首谶言早在惠帝时期便在洛阳流传,又如何解释?”
张伯辰不由沉默了下来,因为他无法解释。惠帝时期虽然战乱四起,然而彼时匈奴刘渊不过刚刚逃离洛阳,回并州统合五部匈奴。整个天下间,又有几人能够提前预测到只有江东才是保命之所?
可以说,短短的一句谶言,道尽了士族百姓的几十年的南迁之苦。
石闵的脸色愈发沉重,张伯辰不知道对方为何向自己讲述这个,心中也对《五胡图录》充满了好奇,当下听石闵继续讲了下去。
“局缩肉,数横目,中国当败吴当复。吴国自孙皓以来,吴越之民一直谋求复国。武帝时期,江左传唱此首谶言,有识之士以为孙氏子孙终当再得江左。却不知‘横目’为‘四’,自孙皓入洛至元帝渡江,正是四十年。”
听到此处,张伯辰已有几分相信,便问道:“如此说来,所谓五马浮渡江,便是元帝指渡江之事么?却不知五马为谁?”
“当初中原大乱,琅琊王司马睿、弋阳王司马羕、南顿王司马宗、汝南王司马佑与彭城王司马紘一同渡江,最终琅琊王在琅琊王氏等南渡衣冠的扶持之下登上帝位。《五胡图录》中所载,至今无一不验。”
张伯辰皱着眉头道:“《五胡图录》既然如此灵验,却不知流传于天下间的残版都出自何处?中郎将为何如此肯定这些谶言都出自此书呢?”
“这正是闵将要告诉张都尉的地方。”石闵看向张伯辰的眼光中充满了赞赏,他实在没想到眼前之人举一反三,将条理考虑的如此清楚。
他不是没有见过聪明人,然而张伯辰的聪明却与众不同。那就是,此人似乎没有思维的禁区,任何匪夷所思的地方,在此人看来都是可以探索的。这样的人,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人选。
“《五胡图录》,顾名思义,乃是以图与谶的方式记录五胡之事,事关天下百余年的气运。此书早期出自汉中,数十年前开始在邺城出现。张都尉也许不知,闵方才接到密报,庾亮派兵攻占了巴郡,从汉中得到《图录》残本,而南中郎将陶称正从魏兴郡出来,前来武昌。”
张伯辰惊讶地抬起头,不由地看向石闵,轻轻道:“中郎将难道是想让伯辰前往夺取此书?”
“正是!张都尉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很好!”
“当初在三藏口,伯辰不得已之下方才效力于中郎将,此事想必中郎将心中很清楚。难道就不怕我就此一去不回?”
“你会回来的,像你这样的人,只有在这里,才会有用武之地!”石闵看了张伯辰一眼,意味深长道:“也许有个消息你该知道,去岁十二月,段辽意图谋反,已经被慕容皝杀掉了。”
“什么?”张伯辰直直地看向石闵,不由惊呼出声。
他早已经想到了这个结果,败军之将,便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别人的善心之上。乱世之中,又哪有善心可言?
辽西与辽东相互争雄六十余年,随着时事易转,如今成为慕容皝南下中原的障碍,为了统合资源,段辽从被俘的那一刻,下场便已注定。
只是,段辽毕竟对他有知遇之恩。段辽死后,段雪颜又该怎么办?
石闵看着张伯辰震惊的样子,悠悠道:“我们做个交易如何?你助我南下夺取《五胡图录》,我帮你带回雪颜郡主。我知道,她是你的未婚妻。”
张伯辰轻轻抚摸着马兜中的复合弓,良久方道:“好!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三日后,有一个晋人家族会从豫州逃亡江左,你带领几个人混进去。你我以六个月为期,我在邺城等你的好消息。这是我的令牌,你持此令牌,在赵国境内会畅通无阻。”
石闵眼中透出一丝精光,他抬起手,将一块漆黑的东西丢了过去。张伯辰接在手中,却见一块虎头牌中间,刻着一个粗犷的“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