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肆说的“性命无忧”,确是真的,考虑到罗氏和娄玉丹,她起先就没想过真要让娄屈血债血偿,故与眦涯也说明了自己的意思。若不出意外,娄屈不过是会在牢里吃点苦头,但并无性命之忧。
她的料想,几日后便得到了印证。再度见到娄屈,后者神情看上去颇为颓废,一脸的胡子拉碴,双眼布满血丝,显然是没睡过安稳觉,腿也是一瘸一拐,看来在牢里没少受皮肉苦。
娄屈被两名衙役左右监督,从文殊院一路出来,手上只拿了一卷画,其他什么都没有,既已不再是监院,那便不会再允许他带走多余的东西。
因为少了主事,加之这事情不小,生徒们无论是看热闹还是真的关心事态进展,总之,都不听话的跑出学所,将娄屈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接二连三的不受控制,授业先生们也无可奈何,只能放之任之。
姚肆绕过这些人,去了大门口,果不其然,在那里见到了罗氏和娄玉丹。
上一次她便问过罗氏,将来如何打算,罗氏虽没给出个明确说法,可姚肆知道,她不过两种选择,要么回罗家,要么自己带着娄玉丹生活,至于后者,是否要和娄屈一同离去,当时罗氏没明说,可眼下情况却十分明了了。罗氏作为出嫁女,再回罗家恐怕是拉不下脸面,她与娄屈到底十几年夫妻,真要说狠心离去,也实难做到。
姚肆上前,这几日她随时都揣着银票,便是为了现在。
“表姨,不管你们日后有何打算,姚家的门永远向你们敞开,别的话说多了反而生分,希望表姨明白我们的心意,不要推辞。”她从怀里摸出两张银票递给罗氏,“这银票是爹娘让我带来的,只是让你们日后的日子能过的稍微顺遂些,当然,我们还是希望表姨能考虑留在京中,一家人也能互相有个照应。”
闫氏和姚正与不方便来书院,加之事情发生的太快,他们与罗氏实则还未见过面叙旧。这银票也是上次姚肆趁着休沐日去找眦涯的时候,回家拿的,确也是爹娘的意思,当时让她带过来,也是怕罗氏走得急没时间见面。
“表哥表嫂的心意我领了,我自己还有体己钱,够我们日后生活了,这钱着实不能要。”罗氏果断拒绝。
姚肆略一想,将银票重新收好,劝道:“那表姨临走之前,与爹娘见个面可好?他们很是想念你。”
上次一别,就是十来年,罗氏眼眶有些湿润,点点头:“你放心,这一别怕又是多年不会再见,我自然是要去看望和告别的。”
“表姨打算去哪儿?”姚肆追问。如今豫州潍州都算不得太平。
罗氏微微一笑:“若是他不反对,我们就去南城。”
南城地处幽州偏南,听说风景很是秀丽,适合居住,倒是个好地方。
娄玉丹眼神从始至终的瞪着姚肆,她没想到自己锦衣玉食的一天也会没了,而姚肆还在这里好好儿的,她心里嫉妒又羡慕,眼里的厌恶就越发重了,她不耐地喊了声“娘”,不想让罗氏再与姚肆说话。
姚肆也不介意,听着后面有人声传来,回头一看,却是娄屈被两衙役呵斥着走过来,左右两边自然还跟了不少看热闹的生徒。
娄屈显然没料到罗氏和娄玉丹在,二人背着行囊,意思不言而喻。
他心头被狠狠一撞,这么多年,他少有在罗氏面前得过好脸色,他以为经此一遭,罗氏定是会带着孩子回娘家去,而他也希望如此,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他不想娘俩跟着自己受累。
娄玉丹没见过他这般狼狈模样,眼泪刷的就下来了,忙跑过去扶住他哭道:“爹,你伤哪儿了?腿怎么了?是不是他们打你了?你们看什么看,都滚远些。”她斥骂一声,最后一句却是对着围观的生徒。
平日里她娇蛮,但大家碍于她身份,何况她模样生的好,自然也就没什么人敢反驳她。可现在情况不同了,娄玉丹不再是监院之女,一些对她没甚好感或者在她那里吃过冷脸的,也就没什么好态度了。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现在怕别人看了,有本事就蒙着脸出门啊。”
人群有人嘲讽有人爆笑,娄玉丹被羞的满脸通红,“闭上你们的臭嘴,本姑娘不屑与你们说话。”
娄屈紧紧的抿着嘴,脚上的步伐快了些,来到罗氏面前眉头一蹙:“你们来作甚?还不赶紧走。”然后趁两衙役不备,小声在其耳边道:“金菊苑门口的树下,够你们娘俩生活了,你带着丹儿回罗家去。”又退一步,厉色道:“你我夫妻缘分已尽,这是休书,日后各自婚嫁,互不干涉。”说着真从怀里取出一封休书。
娄玉丹眼泪哗啦的哭:“爹,你犯什么糊涂,我们去南城,不呆在这鬼地方。”
娄屈看了妻儿一眼,手里的休书捏的紧了些。
罗氏一句话不说,与姚肆对视一眼,示意后者别挂心,然后率先一脚跨出山门。
娄屈忍了一路,此时也忍不住红眼,他使劲捏了捏手里的休书,眉头拧的紧紧的,片刻后,才刷刷两下撕了个碎,跟上罗氏的步伐。
从姚肆身边经过的时候,他神情复杂的看了一眼,终究不过是一眼。
姚肆立了片刻,直看不到几人背影了,才轻轻吁一口气,“走吧。”
兰心知道那些恩怨,知道她心里定是不好受的,想说些宽慰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道一声“姑娘”以示安慰。
思过门,董书摸着桌上的银两,重重的一袋子,他下辈子也花不完。
他浊白的双眼空洞的盯着一处,良久又摸了摸自己的双眼,继而深深叹了口气,一切因果,皆有定数,上辈子的恩怨,便在今日当做了结罢。
于娄屈,他有恨,可他知道,真正夺去自己双眼的是裘万敖。而他这十多年之所以还活着,却是娄屈留着他,给了他吃住。
他起身往床头摸去,简单的衣物一收拾,不多时便绑了个小包袱背上,然后在床头默默的出神片刻,最后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猛然起身,摸索着将桌上的银两也放入包袱,然后拄着拐杖准备出门。
来到门口,察觉到有人,能来这思过门的也就那么几个熟人,可如今该走的也走的差不多了。他难得地笑了笑:“肆丫头,你来的正是时候,这一别,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确实来的正是时候。”却是一个略显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听得出来是个矍铄的人。
董书愣了倏尔,有些不敢置信:“山长?”
老者哈哈一笑:“老夫离开多年,亏你还记得老夫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