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令人惊愕的、几乎窒息的沉默过后,巨大的欢呼犹如神话中宙斯的雷声,席卷了南特的上空;当时,有混迹在人群当中的吟游诗人这样写道:
“我从未听过有如此宏大的声音,有如此高涨的欢呼,我的耳朵已经不属于我;这欢声连绵不绝,却又不显杂乱,就好像是万能的主在操纵着人群,让他钟爱的牧者在羔羊前尽显荣光。”
好吧,诗人,老实说,你收了马格努斯多少钱?
这种话私下说说就算了,你要是非要当着诗人的面说,包管他就会抄起他的竖琴向你劈头盖脸的砸过来。
贵族花点小钱支持艺术创作,顺带着改善一下吟游诗人的生活,这能叫收钱吗?能叫收钱吗?!
庸俗!
更何况,这个诗人现在敢拍着胸脯说,这首诗完全是发自内心,是因为主的感召才诞生,是顺应民心的,难道你是聋子、就没有听见那震耳欲聋的欢呼吗?
确实是如此,诗人的诗词中并没有分毫的夸张,甚至还可以说是有所弱化,毕竟语言终究不能代替画面,它只是个替代品,没有那样的质感。
在当时,南特市的市民们,以及从四面八方赶来的,骑士,商人,农民,甚至是隐藏着身份的不法之徒,他们口中的欢呼,简直就像是要把天给震塌一样。
这是神迹!
主显灵了!
那热铁,他们都是亲眼看着它被铁匠加热的,他们也亲眼看着那热铁在皮毛上直接烧了一个口子,这足以证明它的温度。
但是,当阿道弗斯神父放下热铁,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举起双手,摊开来看,没有一点水泡,或是烫伤的痕迹。
除了主之外,还有谁能够让一个人手握这样的热铁而不被烫伤?
这就是主的意志!
主庇护着他,主证明他说的是实话,主使此人免受伤害!
民众雀跃着,欢呼着,然后,让人更加吃惊的事情发生了——马格努斯叫神父转过身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当着所有围观者的面,单膝跪下,口中大声颂念道:
“荣光之主!您是造物主、保守者、统治者、立法者,您已揭示了您的意志,因此人无罪,即使是手握热铁亦不被烫伤;我们当承认您的威严,以此人为您的宠儿,为您的牧者,愿以此人为您在人间的代行者,愿您的意志行走在地上,犹如行走在天上!”
在马格努斯身后,是他的一众重臣,奥德加,阿方斯,还有他新封的那些骑士,以及男爵之类;不管他们心里愿不愿意,他们都得学着马格努斯的样子,单膝跪下,然后一字一句的复诉祷词。
再之后,便是犹如海浪在拍打海岸,一浪接着一浪,又如被推倒的多米诺牌,从前到后,整齐划一。整个南特市内的所有人,不管他们是在前排,看到了全部事情发展的人,又或者是被层层叠叠的人群遮掩,只能听着传言的人,纷纷跪下,以最虔诚的举止,向着主祈祷,并且感谢仁慈的主在人间再次赐下他的宠儿。
眼见着此情此景,诗人决定在他的诗词中再加一句:
“倘若主使此人为牧者,则我等皆愿成此人手中的羔羊。”
……
很好。
非常好。
在这一片欢腾的人群当中,马格努斯低着头,嘴角却露出了一丝得逞的笑。
计划的大成功。
马格努斯杀了布列塔尼人的亲人,因此布列塔尼人憎恨马格努斯,即使是现在因为武力而不敢反抗,日常生活中的磨洋工却是难以避免。
但是现在,连马格努斯都跪在了阿道弗斯神父的身前,尽管这个跪只是个象征性的,做不得数,但是普通的农民却不知道这些。
马格努斯单膝跪在神父面前,这就代表着神父才是布列塔尼的真正领头人,农民们可以不听马格努斯的话,但是他们总得听神父的话吧!
别忘了,他们都是发过誓:“愿以此人为您在人间的代行者,愿您的意志行走在地上,犹如行走在天上!”
说谎话,是要下地狱的!
对着主在人间的代行者说谎,更是犯下了即使是在末日审判时也不能被饶恕的罪恶!
做人呐,一时激动,可是要用一辈子来偿还的。
马格努斯不无恶意的想道。
不过,这对于南特市民,不,对于布列塔尼人来说,哪怕是给马格努斯做牛做马,其实也算的上是好事。
毕竟,只要他们能够老老实实的听话,按照马格努斯说的那样去做,不用多久,马格努斯就能让他们吃饱,让他们穿暖,让他们的孩子健康茁壮的成长,更不会无缘无故的就夺走他们的性命,对于农民们来说,这样的日子就好似是身在天堂了。
布列塔尼人因相信神父是神使而信服,而他们便因这信服得了吃穿,因此就会更信服。
这是一个良性的循环,就好像是在山顶上往下滚车轮一样,只需要给出最初的一个动力,车轮就再难以停下。
而马格努斯,他只需要紧紧的将神父握在手中,便可以悠闲的坐吃红利。
这并不简单,因为神父有手有脚,又有身份,可以自己行动;但是这也并不困难,因为神父只会拉丁语,沟通困难,况且,既然神父想要重现‘纯净’的教会,那么还有哪个人,是比马格努斯更合适的合作者吗?
并没有了。
马格努斯与阿道弗斯神父,这两个人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利益都绑到一起的,因此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分开——至少在神父的目标达成前,他们不可能产生分歧。
不知过了多久,沸腾的人群终于平静下来,神父也在众人的注目中重新回到看台,坐回属于他的高位,这才有人想到,那个说谎的修士呢?
那个污蔑神使是魔鬼,险些使得虔诚的人犯下不可弥补的大错的修士,他现在在哪里?
“他一定是趁乱跑了,我看到他刚刚还在这里的!”
有人大喊着。
“看在主的份上,有人看见那个作恶的修士吗?”
又有人问道。
因为寻不到人,人群开始变得嘈乱。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聚集到这里,观看神裁的有多少人?
大约有着五千人。
这是什么概念?
举个简单的例子,拥有着广袤国土的英格兰,在这个时代的总人口为一百五十万。
把英格兰与布列塔尼按比例换算一下,布列塔尼应该有着五万以上的人口,而现在,在南特城内聚集的这五千人,就已经占到了总人口的十分之一了!
更何况马格努斯现在只是占了布列塔尼的大半壁江山,真要认真算,这个比例还要更大。
一旦这五千人暴乱起来,不仅马格努斯精心设计的这场秀会前功尽弃,就连布列塔尼,说不定都要一蹶不振,百年之内再无翻身之力。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在中世纪,因为战乱不休,处处都是拦路抢劫的山匪强盗,能出远门的都是身体健康的壮年男子,这些人一旦失去控制……
我只能说,永远不要小看人类的破坏力,以及狂信徒的疯狂程度。
不过,幸好,马格努斯已经考虑到了这一方面。
这都要多亏了他‘上辈子’的见多识广。
一百名禁卫军齐声怒吼,自然,他们就算是把嗓子给扯破也压不过五千人的声浪——但是,如果再加上雪亮钢刀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在武力的强行威慑下,临近失去理智的人群终于想起自己头顶上的恐惧,明智的安静下来。
“有人看见那个逃跑的修士吗?”
马格努斯问道,但是并没有人回答他。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但是……这很好。
马格努斯早已经在人群中安排好了托,如果现在这会真有人回答了他,那才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我再问一遍,有人看见那个逃跑的修士吗?”
“我……我好像看见他往、往修道院的方向跑了。”
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响起,因为人群挤得满满当当,一时之间竟分辨不出到底是谁在说话。
不过没关系,很快,此起彼伏的声音就再次响起。
“没错!我可以证明,那个修士确实是往修道院跑了!”
“我好像也看见了!”
“灰色的袍子,罩衫把整个脸都遮的严严实实的,肯定就是他!”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谁又能怀疑,这些正在说话的人,他们竟然是别人已经安排好的呢?在这神圣的,主的宠儿所在的地方,谁又敢说谎呢?
人群再次变得嘈乱,只是这次的目标,却是在有心人的引导下直指修道院。
更是有着不少人,他们是修道院旁的农民或佃户,平日里长受修道院欺压,趁着现在大部分人都在咒骂着修道院,他们得了机会,便赶紧添油加醋的把自己曾经受的委屈都说出来。
这些来源于真实生活的事情,是编故事的人所编不出来的。
因此很容易的就唤起了人们的同仇敌忾之心。
看着气氛酝酿的差不多了,马格努斯压手,禁卫军们又大吼了一声,使人群安静下来。
然后,马格努斯说道:
“既然修士是往修道院跑了,那我们就去修道院!我们要去向修道院长质问,为何他要收留一个满口谎话的骗子!我们对着万能的主发誓,无论这个修士逃到何方,哪怕是到了世界的尽头,我们也一定要寻到他,我们要在主的面前,以他的血,赎他的罪!”
人群的欢呼瞬间变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