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泽虞的手不知不觉的揪着胸口的衣襟,一直到散了场都没有松开过。
是了,这是她创制的戏……以前没有这样的戏,也没有人这样演过。
她是何等的聪明,想必也是觉得,到了这般时候,她的盛名,也已经传入到他的耳中了吧。
她曾说过,定然也会给他写一出戏,还说世间无人能演出“她的阿虞”的风姿。
而今,她在台上,饰演着他这个帝王……这出新戏,原本便是给他看的……
文又卿自然是又站在外面吹冷风,直到旁边儿的雅间陆续起了打赏封红的声音,才胆敢进去请圣上离开。
这当儿他也顾不得错失最精彩一幕的遗憾,只是盼着再熬一个晚上,这场戏就有个尽头了。
第二个晚上的戏太过凄惨,让人心有戚戚,可到了第三个晚上,竟是个大团圆的结局!
宋王无子,因此过继了德王之子,却正是当年被寇珠冒死送出去的那个孩子。
这孩子立为太子之后,寻到了生母李妃,宋王将她封为皇后,天家团聚,陈琳、寇玉都得了重赏,缺德带冒烟儿的刘妃和郭槐则是千刀万剐没有好下场。
看戏的人最喜欢这样儿的大结局,重又情绪高涨起来,待等“庆升平”的曲子奏响,叫好儿声、掌声混成了一片,一波比一波响亮!
这一场,光是打赏就叫了半个时辰,而前后伶人返场辞谢更是谢满了十次。
商雪袖回到后台,先是跟这几位帮忙配戏的大角儿们道了声辛苦,道:“今晚上实在晚了,明天中午我在华筵楼请大家,到时候务必赏脸。”
响九霄边拆了头上的黑纱边笑着道:“那我可得多吃点儿,回头我出门儿指不定有人指着刘妃骂我呢!”
商雪袖斜眸道:“怕甚么,骂我这个宋王的也不少哩!”
众人都笑将起来,商雪袖这才拱了拱手,回女伶们换戏服的房间将盔头、龙袍、玉带都脱了下来,仔细挂好,水盆里的水还是温热的,想也知道是燕春来打过来的,她便细细的洁面,反复几次,才觉得终于清爽了。
待到她换好了衣裙出来的时候,徐碧箫正在她门口打转转儿。
商雪袖道:“你倒是快,可洗干净了吗?”
徐碧箫想要讽刺几句,又觉得喉头微哽,低着头道:“那可不,你可知道余老爷子之前递了折子,又提曲部主事的事儿吗?”
商雪袖不知道徐碧箫怎么又闹起了别扭,便摇头道:“不知道。”
徐碧箫道:“礼部那边有人来,说要见商主事,我寻思难道是余老爷子的折子被礼部批复下来了?”
商雪袖便整理了一下头发,极熟练的挽了发髻,拿了簪子簪好,道:“既然来了人,就还是有事儿,那我过去一趟,人在哪儿呢?”
“就在荣升会客的地方。”
商雪袖便笑道:“那我去了,不过……你是不是应该去找找文大人?”
“要你管?”徐碧箫扭过了头。
商雪袖摇头笑了一下,这才走了。
徐碧箫转过去的脸这才转了回来,却是红了眼眶。
他狠狠的擦了一把子眼泪,道:“妈的,如果不是她自愿的,我一定带了全梨园的伶人去连城宫前面儿唱大戏,把她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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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已深夜,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隐隐花香,几乎让商雪袖以为身在南方。
她第一次来上京,却是开了春就离京南下,未及体味上京的春景。
第二次,则直入连城宫的长春园,那里倒有两个年头的春色可看——只是,那里也是一派江南韵味。
这次重返这里,因为事情太多,心思缭乱,更加无暇欣赏北方的春天。
只知道,风很大,很大。
商雪袖轻轻将发丝向耳边别了一下,在这微暖的夜风里,很快便又吹散,她走到门前,刚整理了一下衣裙,就听里面有声音道:“哪个慕,哪个虞?”
她的心腾的就空了。
一个还有些稚嫩的声音道:“羡慕的‘慕’,鲤鱼的‘鱼’。”
她推开了门,一阵风就从她身后涌进了这间屋子,鼓动着她的发丝、她的衣袖、她裙摆向里拂去。
这一瞬间,仿佛她的人似乎都被吹拂了过去一般。
可她合上门的瞬间,连泽虞才发现,她仍在门口,并没有向他迈动一步。
她只是朝着他身边的孩子招了招手,那孩子便乖乖的走了过去。
她弯下腰来,低声的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他就点点头,出了门,又轻手轻脚的将门掩好。
她这才复又直起了背。
屋内昏暗,幸而还有一扇窗开着,便有月光就着夜风柔柔的浸润到屋中。
连泽虞只是痴痴的看着这失而复得的人影——那戏台之上,那么的不真实,而今,她就在眼前,活生生的。
今晚上的戏,并不是文又卿陪他来的,而是小来子。
那个心思蠢笨的奴才呵,喜滋滋的道:“大团圆啊,皇上,这是个大团圆的结局呢……”
仿佛这样演了,嬉妃娘娘便也会如同戏台上的李妃一般,满心欢喜的重回连城宫中。
可他却知道,越是如此,他的阿袖,极有可能,不愿意再回到他的身边了。
她在用这场戏告诉他,这是戏,这只是戏。
可这不重要,只要她还活在这个世上,他眼睛已经酸涩起来,这不重要……是戏的结局,亦或者……是什么的结局……不重要。
他只是看着眼前的人。
她远远的站着,那副模样,似乎与他记忆深处中霍都那一晚半路相待的模样重叠着,略显的宽松的交领衣衫下,就算是不束腰,也能感到里面的身躯是消瘦的,她下面穿着练功的裤子,裤脚扎了起来,重又变成了当年的商班主。
他想说什么,却无法启齿。
说什么,问什么呢?
每一句他想说的、他想问的,到了如今,都如此的苍白而无力。
可在这难言的沉默中,他等不到商雪袖走近他的身边儿,他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道:“阿袖。”
他一步步的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