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熠行事,向来走一步要看十步。
他此时与郁生对视,看似是轻描淡写,成竹在胸,而郁生则被步步紧逼,面崩溃。
然而事实上,宋熠心中的惊涛骇浪却并不比郁生的要少上分毫。
尤其是郁生的反应使宋熠明白,他的可怕推测竟有极大可能是真的!
首先这就要涉及到郁生的出身了。
宋熠翻阅吏部多年卷宗,其中有关于郁家的种种旧案,也曾被他留心记忆过。
郁家人丁兴旺,煊赫一时。
今朝并未明确设置相位,自帝王以下,只设了尚书左仆射与尚书右仆射两职,统领六部百官,这就算得上是位极人臣了。
从这里来看,这左右两位尚书,虽无丞相之名,却行了丞相之实,因而朝野也仍将他们称为左右二相。
大靖朝以左为尊,现任尚书左仆射也就是人称左相的崔铮。
崔铮是两朝老臣,位高权重,根基深厚。这就不必多了,但崔铮他难道是从当官起,就做的是尚书左仆射吗?
这当然不可能,崔铮虽然历经两朝,权重根深,但他的为官经历却堪称是大起大落,极具传奇色。
在先帝时期,崔铮就已经官至太子少师,礼部侍郎。一般来,像他这样先帝时期就做过太子师,新帝登基后,也必然会随同升官,并被新帝倚为肱骨的。
可今上在昌平年初期,却反而将崔铮外放贬谪。
崔铮被一贬再贬,直到西南蛮荒之地,做了个的七品县令。
如今已是昌平三十三年,三十三年间,崔铮几经起落。
昌平十五年时他就做到了尚书左仆射,可到昌平二十三年,他的左相之位被撤,又做回了礼部尚书。
同一年,接替他成为左相的,则是郁家老爷子郁至海!
更值得令人深思的则是,到昌平二十七年,郁家经历了特大贪污结党案,郁至海私和人命,卖官鬻爵,贪污之巨,足足可抵国库一年营收。
要知道,昌平二十年左右的时候,大靖朝国历繁盛,国库一年收入足可高达三千万贯!
如此巨贪,何止骇人听闻?
郁家人丁繁茂,不论嫡支旁支,成年男丁里头,几乎没有不进不入仕的,纵然官有高低,可基数庞大,再加上高高在上的郁至海一朝落马,那一年大案爆发,引起的动荡简直震得整个大靖朝都险些翻了天。
是崔铮在此时又一度横空出世,以雷霆手段迅速稳定了局面,平息了动乱。
仍然是同年,崔铮重登左相之位!
至如今又是六年过去,崔铮左相的名号早已深入朝野,起左相,人人只知崔相,又有几个人还能记得郁至海?
郁至海当年的左相之位也不是凭空得来的,正如此前宋熠所言,当年郁至海远在大同为官,纵横异族,运筹帷幄,西辽与契丹分裂,便少不了他的手笔!
他的功绩还远不止这些,当年郁至海也是从底层升上高位的,光是记录他一个人的累官功绩册子,就足足有六之多!
可郁至海一个左相也不过做了四年,就此下台,背负了生前身后的骂名,不得善终。
世人的秉性总是忘性大过记性,当年郁家旧案,至此已过去六年。而郁至海究竟是真巨贪还是假巨贪,当年的大案背后到底有没有更深层的秘密——
除了切肤相关的那些人,又还有谁会去特意关注呢?
宋熠细思量起此间种种,只觉得面前的郁生虽然已经被制住,看起来完是狼狈到不堪一击,简直可怜可叹。然而他此番前来,背后所能代表的那些混乱纠葛,却犹如无底深渊,委实使人心惊肉跳,不能平静。
“你们知道什么……你们知道什么!“哆哆嗦嗦,满面惊恐,张口结舌了许久的郁生终于低吼着出了话来。
“昏君无道,我辈不计牺牲,改天换地,原是大宏愿,大壮举!“郁生呼吸急促,咬牙切齿,”尔等昏君走狗,国蠹之流,如何能懂?“
他大张着眼睛,言语铿锵,似乎是好不容易提起了气,于是终于心安。他既用言语攻击宋熠,也用言语安抚自己。
宋熠明显感觉到了他的色厉内荏,但宋熠却并没有要在这个时候趁胜追击,顺着他的话语反驳他的意思。
宋熠停顿了片刻,心有所思。
是的,此前在宋熠心中掀起狂澜的可怕猜测,也正如郁生此刻言语中所泄露出来的这些。
郁生背后的人,在谋划着要造反!
这一确实不难看破。
首先,宋熠从来到平城,就感觉到了不对。
平城的情况其实控制得还算得当,至少除了那个失踪的县令,平城其他官员,如张英标等,在瘟疫这等大灾难面前,还是实实在在做了事的。
即便成效并不算好,可对平城的老百姓而言,这日子真还没到彻底山穷水尽,无法继续过下去的时候。
老百姓往往总是宁愿苦在太平年,也不愿挣扎在乱世的。
没被逼到那份上,谁愿意造反呢?
但如果,在日子苦到七八分的情况下,出现了有心人的煽动呢?
那么许多人心中的底限就会被打破,内心的**魔鬼一旦遭到释放,提头造反的事,那也不是不能干啊!
而这背后之人既然在平城秘密安排了煽动之举,挑得民乱,那应天府其它地呢?瘟疫更严重的南京城商丘呢?
宋熠简直不用多想,也能肯定,如今的应天府,只怕不仅是瘟疫横行,不得还要民乱横行了!
平城如今处在半封闭状态,或许只要他们在平城控制好,外头的动乱一时半刻便影响不到这里来。
然而对大势若成,又何惧区区一个平城的坚守?
早晚会连成一片,使平城再无退路。
对这是在用一整个应天府,下一盘颠覆江山的大棋!
更可怕的是,瘟疫的传染性何等强大,应天府民乱也就罢了,若是这起始于应天府的瘟疫再往外扩散,甚至向国蔓延,那这天下局势又会如何?
宋熠心中大浪迭起,却只觉得骨子里一股寒意陡生,冻得他心中再是惊涛骇浪,在这一刻竟也凝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