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的武当寒意更甚,零星残雪覆盖下的五龙祠中一片沉寂,唯有正殿中彻夜不歇的长明灯在不时吹进殿中的山风中轻轻摇晃,使得正殿正中供奉着的神像益发闪烁摇荡昏暗不明。
此时距离两位军士寻上山早已过了多日,虽说是早已从那两人的话语中弄明了事情的原委,可枯坐在禅房中的商商却还是没有半分起行的打算。
披散着一头青丝的商商无声的坐在那一块陪伴了她一年多的牌位之前,黑沉沉的目光定定的打在那一行触目惊心的字上,眼中的光芒却似比窗外的黑夜还要深沉难明。
三十多年了!
就在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令人无言的命运的时候,那个当初令她陷入了绝境的女人为什么又要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提醒她那些已经想要不再计较的过往?
“武媚娘……你究竟想要我怎样?”
伸出了一只手,商商轻柔的抚摸着面前那黑木雕成的灵位,指尖从笔画的凹陷处慢慢滑过,一股掺杂着不舍和心痛的莫名情绪象是酿得过了的酒一般从喉间一直烧到了胸口,钝钝的痛。
“那两个军士若是没寻到你便罢,既是得了信,想要她不知却怎可能?难道你想让她寻到这清静地来?”
紧闭的禅房门不知何时开了,门外的一片夜色中站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双眼清亮有神,头顶高束的道髻上插着一支云头簪,此时正撩起了一身道袍的下摆跨过了门坎踏进门来。
“李道长!”商商转过头,不置可否的轻施一礼,面上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看着木无表情的商商,跨过门来的李淳风也不禁叹息着摇了摇头。
当初会在游历武当的时候碰上商商纯属偶然,虽然不排除当时道心一动的缘故,但是会在五龙祠一待就是三年多着实是令他自己也颇感意外。而至于后来一时兴起为她推算命理,倒是让他陷入了一段很长时间的迷惘。
按照商商的本名苏兰馨来推算,这个在他眼前三年没有任何变化,容貌更是跟二十多年前一般风华正茂的女子其实早就应该是枉死城中的一缕冤魂了!
可偏偏这个女子如今却在这世上活得好好的,哪怕是她的爱侣早已魂游地府,可她却活得比任何人都来得康健!
“按您的意思,难不成她想见我还就得去见不成?虽说她是当今皇帝,但说句不好听的,皇帝我也不是没见过,没必要为了她一句话就巴巴的凑上前去吧?更何况……当初如果不是您一意阻止,如今她能否当上这个皇帝还是两可之间的事。”
如冰凌子一般的话语在四壁空空的禅房里摔出了清脆的回响,商商的脸色却没有半分的缓和。
当初若不是武媚娘与李治嫌隙渐深,又为了登上帝位百般谋划,进而派出了自己的党羽对一直悠游天下的她和李默二人千里追杀,李默也不至于落下病根,到如今扔下她一人在这世上独自苦熬支撑!
一想到李默临去前苍老憔悴的痛苦模样,商商的牙根就不由一阵紧缩,眼中的寒光越发凛冽。
“好好好!这都是老朽的不是!”李淳风也不为己甚,明知商商最在意的就是这个,他当初好不容易软硬皆施劝服了她,自也不想在这时候再将她的怒气撩拨起来。
“只是你须明白,即便是没有那位的插手,以你的气运,他也没有可能一直陪着你,你又何苦一直不放下呢?”
修行经年,生死二字李淳风早已看淡,这一番话虽是看着冷,但却未尝不是肺腑之言。
以他当日废寝忘食长达三个月的连番推算,商商的来历他心里早已大略有了数,她如今早已是跨过生死界线的人,而李默以区区凡人之身想要陪她度过今后的漫漫时光却也是强人所难了!
所以,虽说武媚娘的举措让商商饱尝了失去爱人之痛,可这份痛在商商来说也只不过是迟早的事,过于纠结于此,对商商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千年的时光,能发生的事太多,过于执着只会让她最后无法到达彼岸,无法寻到她心中那份最深的执念,而这样的结果显然不是他乐于见到的。
商商的目光冷冷的落在李淳风尽显老态的面上,探照灯似的盯了许久,好半晌方才咬着牙吐出了一口气。
“你也不用一直拿这话来开解,我不是你,做不到太上忘情。”
李淳风微微一笑,自是看出了商商冷然的话语中无奈的妥协,便也不拆穿,只是端起了面前冷透的茶一饮而尽。
“春日渐近,长安城中只怕已是繁花似锦,只不知当年旧友是否还在池畔看花?”李淳风状似不经意的看着杯中残茶,口中喃喃自语。
这番话落在商商耳中,虽明知李淳风是故意说给她听,可她心中却还是莫名的一动。
长安……洛阳……如今再想起来,商商竟恍惚有种缥缈的隔世之感,就连记忆中哥哥们和绿袖、宋妈妈那鲜明的笑脸,如今再想起竟也有些模糊了。
也许……是该回去看看了……
虽说是则天皇帝早在登基后不久便迁都洛阳,可如今的长安却仍然保持着万邦来朝的繁华与热闹。
且不说宽阔的大街两旁的各式店铺和带着明显长安特色的吆喝,单是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各种肤色打扮、言笑晏晏、指指点点的人们便足以让初到长安的人看得瞠目结舌。
驱马踏上人头涌动喧闹嘈杂的朱雀大街,商商禁不住深深的吸了一口带着浓郁花香的空气,想到不久之后便能见到的亲人们,哪怕是久在山中清冷如霜的面上也带上了一丝如春花绽放般淡淡的笑意。
也不知哥哥和绿袖他们如今过得如何?
商商面上的笑意中隐隐带上了一丝犹豫和期待。李默走后的这两年,她一直深陷于失去至爱的悲痛,几乎是和家中完全断了联系。
如今面对着近在咫尺的家,她心中不由的泛起了一股淡淡的怯意。
西市的老地方,厨道的门上依然挂着多年都不曾变过的那块金字牌匾,李治留下的御笔一如既往的保护着这个在长安城中历经了几十年风雨的老店,哪怕是当初则天皇帝为了登基在长安城中大肆清除异己的时候,这间由高宗皇帝亲笔题匾的食店也依然是风雨不动的照旧开着门,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那挂白底蓝花的门帘依然每天开开阖阖迎来送往着各处的达官贵人。
站在让自己感到万分熟悉和亲切的门帘前,听着门口半躬着身的年轻伙计熟络的上前跟自己打着招呼,即便是这些年的清冷早已浸入了骨子里,商商仍然感到了一股从心口透出的暖意。
随手将缰绳抛到伙计的手里,顺便交代了两句好生照看马儿,商商便摘下了一路上戴着的挡风沙的竹笠,径自穿过伙计撩起的门帘踏进了门里。
厅堂里一间间的小格间里,各式桌椅依然是当年的模样,虽然在这几十年里免不了汰旧换新,可却仍是延用了当年的款式,没有做丝毫的改动。
厅堂转角处几个半人高的插瓶里几枝翠绿的细柳春意盎然,不时随着开门处吹进来的风轻轻舞动,让踏进来的人扑面便感到了一股令人欣悦的春意。
“小六子!”
压低了嗓音,挥退了上前领路的伙计,商商踱近柜台后已然有些昏花了眼正看着面前帐本的掌柜,轻轻的唤了一声。
“小……姐?”
随着一声不可思议的轻呼,商商就只见面前须发皆已有些泛白的小六子面上的神情从狐疑到惊喜,最后更是发出了一声狂喜的高呼:
“小姐回来了!快!快去里头报大老爷二老爷,还有二夫人!小姐回来了!”
不等商商反应过来,长长柜台后的小六子便以让满厅人们惊掉了下巴的迅捷速度从里头窜了出来,一把拉住了站在柜台前商商的手,生怕人跑了似的紧紧拉着,嘴唇翕动着一脸激动的看着她。
“掌柜的!这是……”
一旁跟着小六子伺候惯了的小伙计好奇的凑上前去,话只说了一半就“啪”得了一巴掌。
“叫你们快去里头报大老爷,还磨蹭什么?”
年已近半百的小六子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看着小伙计跌跌撞撞的往内院奔去,这才回转了脸看向商商,眼中却不觉有了些泪意。
待到商商随着小六子踏进内院的垂花门,还不等看清那自己记忆中熟悉的景色,内院深处便传来了一阵鼎沸的人声,一声惊喜的尖叫透过了层层的砖墙传来却依然是那般的熟悉。
“商商!商商!”
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唤越来越近,那语声中颤抖的期待和隐隐的哭音就象是一把钥匙,只是一瞬间便将锁在商商记忆里的那个鲜活灵动的少女释放了出来,直冲着她奔跑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无语凝噎。
一头已经有些花白的青丝,高髻上斜插着的那一支多年前她亲手相送的束发簪,哪怕是眼前的这个女子已然年华老去,体态早丰,可在那细纹横生的眉眼间,商商却清晰的看到了当年那个如水仙花般纯净善良的女子。(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