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如钩,淡淡银辉洒在寂静的庭院中,如泼了一层清亮的湖水,花树掩映中,暖暖的夜风如情人的手拂过鬓边,带起一阵暗香。
商商站在推开的窗边回头看了一眼锦帐中睡得沉沉的绿袖,唇边露出了一丝微微的笑意。
虽然吃饭的时候言笑晏晏的哥哥们体贴的没有追问她这些年来的经历,但是看着绿袖神情倦怠仍不愿睡去,商商不得不松了口,或多或少的将这些年和李默所经过的事,包括李默过世的事都透露给了绿袖。
看到为她的遭遇泣不成声的绿袖,商商却反而有了些解脱和放松的感觉,也许李淳风说的对,家的温暖是最好的疗伤药。直到绿袖哭着睡 去,她才慢慢的起了身踱到窗边。
从窗前北望出去,朱红宫墙的暗影在淡薄月色下象是一条白蜇伏在黑暗中的巨龙一般蜿蜒盘旋,只不知那明黄的琉璃瓦是否还是当年的颜色?
在中衣外头套上了一套深紫色的箭袖胡服,又将长长的头发用一根丝带紧紧盘在颈后,换上一双软底快靴。
收拾停当之后,商商看了一眼熟睡中的绿袖,叹了口气,轻轻的带上门,避过了小院门口守夜的婆子,从厨道前店的隔墙处翻了出去。
甫一落地,商商左右观望了一下方位,便朝着太极宫的方向疾奔而去。
宫墙依旧,伸指触去一片清冷,商商在墙外深吸了口气,强自压抑住心头奔涌出的不明情绪,伸脚在墙上轻踏两步,从容的翻过了宫墙。
墙内此时一派寂静,巡夜的侍卫们全都放轻了脚步,尽量不打扰到宫中各处贵人们的好梦,就连廊下的灯火也早被值夜的宫女太监们熄灭了大半,只留几盏拐角处的宫灯仍然照耀着平日不太注意的死角,以防不速之客的到来。
循着旧时记忆,商商不紧不慢的循着太液池转过御花园,走上了直通甘露殿的石径。
淡淡月华下,小径两旁的花树仍然象是商商记忆中一般繁茂,不时的散发出阵阵幽香。
立在甘露殿前的檐角下,商商仿佛又看到了当初为了李治而执刃自残的李默,直到听到巡夜的侍卫渐渐接近的声音,她这才纵身一跃,轻巧的落在殿角的飞檐上伏下身来,任由冰凉的琉璃瓦贴着面颊,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再次感觉到那个早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的灵魂。
甘露殿依然宏伟,但是李默和李治却已先后故去,没有了主人的房子就算再华丽,那份奢华中却总是带着难以掩饰的倾颓,就象是没有了灵魂的躯壳一般,泛着透进骨子里的败落。
倚在屋脊上片刻,待到巡夜的侍卫渐渐去远,商商才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吸气转身从甘露殿后跳了下来,直往含元殿的方向而去。
作为内城的大明宫占地极广,不过好在武媚娘早已问政多年,所居之地也有定制,商商只管往含元殿方向便自然能找得到,倒也不用担心寻不到人的问题。
果然,只不过半刻过后,商商便在含元殿正后方的承香殿中找到了已进入梦乡的则天皇帝。
殿前的重重守卫在如风般飘过的商商眼中恍若不存在一般,直到她点了外间守夜宫女的睡穴,进到纱幔后的龙床前,仍然没有一个人发现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
龙床上的武媚娘显然也和绿袖一样不再年轻了。
虽然她的皮肤比绿袖保养的更好,她的发丝仍显得是那样的光泽动人,但是眼角藏不住的细纹和看似乌黑的发间掩不住的银光都泄露了她的年纪。
她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青春靓丽,柔媚动人的武媚娘了!
“武媚娘!”怔怔的看着这个年老色衰的女人好久,商商才象是梦呓般的唤道。
这个闭眼熟睡的女人真的是那个下令追杀她与李默的人吗?那依然熟悉的眉眼面目如今却为何如此陌生?陌生到连商商自己都不知道她是不是自己恨了那么久的那个人!
武媚娘一贯睡眠极浅,商商的一声低唤轻易的叫醒了她,张眼看到眼前站着的人时,饶是武媚娘如今已修炼的定力十足仍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忍住没有惊呼出声。
“商商!你……你怎会在此?”
武媚娘的嗓音有些轻微的颤抖,脸上的神情在殿角的烛火明灭下也显得有些阴晴不定。
“不是你找我来的么?我正想问你呢。”
看着一手将李默推进地狱的人坐在面前,商商却发现她好象没有了力气,那份恨依然还在,可是商商却忽然发现更多的只是茫然。
这个女人商商早已不再熟悉,她再不是那个为了李恪会不顾一切的女人,也不是那个在李治的爱情中渐渐软化的女人,她只是一个陌生的,在权力的顶峰停留了太久的女人,久到她自己恐怕都忘了自己最初的青嫩模样!
“商商……”武媚娘双唇翕动,过了好半晌才轻轻的开了口。
“说吧!到底什么事?”商商冷冷的看着推开被褥站起来的武媚娘,漠然道。
“朕……我…只是……想知道你们过得好不好……”武媚娘强迫自己站起身来,直视着商商的眼睛。
作为一个久居上位的帝王,就凭商商这个时候可以悄无声息的站在自己榻前,她就已经明白,如今的商商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柔弱无害的小歌女了,取而代之的这个女子已然是一个身怀绝技的高手。
但是,她也有她的自尊,作为一个皇帝,她绝不容许自己示弱于人前。
“我们?早就没有我们了。”
商商淡漠的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她的眼里有太多的试探,太多的阴谋,当年的那点情份早已淡薄如纸,只要一根手指就会让这份情义碎成一地。
“说吧!你到底找我做什么?我没有太多时间跟你耗。”
作为当初追杀令的下达人,商商可不认为武媚娘会不知道李默去世的事,那么她这个时候的故作友善又是为了什么呢?
殿内的灯火并不明亮,武媚娘的脸却正好半隐在烛火中,这让她更方便的看清了立在自己对面的商商。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商商并没有刻意的去掩盖自己的容颜,这张脸在几十年后看来,除了眼中渐深的沧桑之外竟然与当初的模样完全没有差别!
武媚娘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垂下眼来,盖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羡慕和贪婪。
她老了!可是商商却仍如此年轻!为什么?
“商商!我已经老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难道你还不能原谅我么?”武媚娘试探的上前了一步,想要拉住商商的手,却被她闪身避过,只得停下步子,接着道:“当初下那份追杀令,我也实在是不得已,若不是长孙无忌那个老匹夫想要联络朝中大臣将李默寻回来主持大局,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商商!看在我们当年的情份上,原谅我吧!”
“你找我来就为了这个?”商商挑起眉看着满脸乞求的武媚娘,唇角的嘲讽意味毫不掩饰。
就算不算上一世,她也已经在这一世过了几十年了,武媚娘的这种把戏也未免太假,难道真把她当三岁的孩子了不成?
“如果没有什么别的话要说,那恕我不奉陪。”商商转了个身,毫不犹豫的向外走去。
“等等!”武媚娘眼见商商转身就走,不由也着急起来。
她千方百计的寻找商商,当然不会是就为了说这几句无关痛痒的场面话,若不是有求于商商,她又何必如此低声下气?
“商商!”象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武媚娘终于咬了咬牙开口道:“你等一等,我……我想问你一件事。”
“说!”商商停下步子,却并没有转过身来。
面对武媚娘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只要看到她,商商很难不想到因她而死的李默,这让商商的心时刻处于一种极端的煎熬之中。
“据我所知,当年玄奘大师曾言,你可享千年气运,我今天看你……竟还和当年一样,半点不曾老去,这……到底是……此法可否……”武媚娘有些含糊的开了口,神色中颇有些不自在。
可即便她说的含糊,商商却是一听便明。
什么道歉?什么解释?恐怕就是手握天下都抵不过长生二字来得诱惑吧?
终于弄明白了武媚娘的目的,商商忍不住大笑了出来。
“哈哈哈……”
清亮的笑声毫无顾忌的在殿内倾泄着,丝毫没有压低半点,仿佛一点也不介意会被殿外守护的侍卫们听见一般。
商商终于停下了笑声,看着脸带怒色的武媚娘半晌,眼中的怨终于再也消失不见,叹声道:“武媚娘!你当初苦恋吴王不得,反将爱你如命的李治弃若敝履,哪怕你是古往今来举世无双的女皇帝,如今也只剩下形影相吊,那所谓气运你要来何用?要来何用?呵呵呵……”
殿外的侍卫们冲进门时,殿内的烛火正剧烈的摇晃着,模糊不清的光影中,跌坐在龙床上的女皇帝面色惨白,怔怔的看着大开的窗,窗外一弯新月正渐渐移过中天。
月影下,远远的传来一个清冷的女声,曼声吟唱着:“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顾作鸳鸯不羡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