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下的摘星崖还是和十年前一样,静谧,祥和。它背靠着的,明明是近四百年来从未摆脱过纷争的九霄剑派,然而就是这半山之隔,却隔绝了世间所有的阴谋和背叛。
悬崖边的陆无涯还是和十年前一样,愤怒,却又绝望。
他终于还是忍住了那一股的冲动,杀戮的冲动。只因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当一只吃素多年的饿狼再次尝到鲜血的时候,将会是怎样的不可收拾,将会是怎样血流成河。
他左手握着一块檀木,右手持剑,小心翼翼地雕刻着。
“她怎么样了。”他知道,无论是何回答都不会是他想听到的,也就懒得再用疑问的语气。
“耗尽刘玉何与我的内力,加之少林和剑派的丹药,总算保住了性命。她全身二十六处重伤,其中多有骨折内伤,竟还能带回解药,实在……”囚翁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能令他稍稍好受一些,“我刚去山下的树林查探过。”
“没有尸体么。”陆无涯道。
“没有,连血迹都被清理过了。”囚翁道。
“当然了,墨门的风格。”陆无涯将木块轻放一旁,猛地拽下酒葫芦,仰头豪饮。
“你难道不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囚翁道。
“如果现在有个和百里花一模一样的人站在你面前,你会怎么做?”陆无涯道,“我本该在察觉到有问题的那一刻就废掉流苏。但就是因为在乎了太多的‘蹊跷’,我才处处心慈手软,才使剑越来越慢,才害得棠溪命悬一线昏迷不醒。”
囚翁微微摇头,道:“你……”
“二十六处重伤,再见之时,我会一处一处地加倍奉还。”陆无涯道。
面无表情,便是他最可怕的表情。
囚翁在他身边坐下,沉沉地叹了口气,不再劝说,只道:“关于你爹娘的事情,如果你现在不想听的话……”
“说吧。”陆无涯道。
“当年,夺天教为了清除异己,血洗武林,许多小门小派拼死反抗,却都惨遭灭门。你爹陆途则是万剑宗门下唯一的幸存者。他被收入剑派已是十二三岁,但凭天资极慧,不过两年时间,便已在剑法和内功方面远超我辈,深受师父器重,待到成年之后成为大弟子,也是众望所归。”囚翁道“我曾与他关系很好,一起喝酒,一起练功,一起……一起带着你娘林诗四处玩闹。”
陆无涯重新拿起木块,继续雕刻。
“灭魔之战过后,你爹娘成亲还没多久,毒教趁乱入侵中原武林,集结了大批夺天教余孽,兴风作浪。剑派自是不能坐视不管。随着与毒教的战斗增多,越来越多的同门手足惨死其中,而你爹作为大弟子,责任也就越来越重。渐渐地,他性格变得孤僻,不再与任何人交流。除去每天还与你娘住在一起,他再无心顾及私事,只是没日没夜的练功,一心铲除毒教。”囚翁道,“就在大举进攻五仙福地的前一年,你出生了。然而也是从那天起,他在成天峰上闭关了整整一年,对你娘和你没有半句闻问。”
陆无涯顿了顿手,没有言语。
“那一年里,我总会抽空陪在你娘身边,照顾她,也……也照顾你。开始的时候,本是没有什么,但,时间这东西,久了,便……”囚翁凝视着他背后的百禁剑,声音哽咽,“若不是师父下令进攻毒教,也许……”
晚霞尽红,老泪如血。
“我一时糊涂,想要借机加害你爹。但他武功实在高强,寻常毒蛊根本伤之不得。于是在剑派进攻之前,我找到毒教中人要来了‘噬魂蛊’,也就是在那时,泄漏了进攻的消息。”囚翁道。
“‘所有的背叛都是来自亲近之人,且总能一击致命。’”陆无涯将酒一饮而尽。
“只是直到最后,我也没有下蛊。”囚翁拿出一个墨绿色的木盒,不禁自嘲地笑了起来,“说起来,我与你爹之间,就和你与徐剑升没什么区别。”笑着笑着,潸然泪下。
“徐剑升死了,你却没有。”陆无涯道。
“是啊,我却没死。”囚翁道,“今天,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自服此蛊。但在那之前,我要把毕生内力尽传于你。”说着,便向陆无涯肩头抓去。
陆无涯快剑疾出,在他掌心划出一道数寸伤口,顿时鲜血直流。
“这将便于你对付阎公子,为何拒绝?”囚翁道眉头紧皱。
“我已学了囚翁的剑法,不必再要吴过的内力。”陆无涯道,“我的仇,自以剑报。”
囚翁眺望斜阳,似笑非笑。他将木盒打开,取出一只不足米粒大小的蛊虫,送至嘴边,正欲服下,却听陆无涯道:“你悔了三十年,为的就是以死避责么?”
“我已无颜面对你,或是承锋,亦或是剑派。”囚翁道。
“你若觉得颜面重要,便服蛊吧。”陆无涯道,“否则,就去葬剑楼。”
“葬剑楼?”囚翁道。
“楼中的四位前辈已活了一百五十多年,寿命将尽。你犯下的过错与他们相比,根本不值一提。”陆无涯道,“去看守剑墓,今生今世,不得踏出半步。”
囚翁咽了咽口水,道:“这是承锋的意思,还是你的?”
“去吧。”陆无涯道。
囚翁怔住许久,缓缓起身,道:“万事小心,别忘了我说过的话。”旋即奔成天峰而去。
陆无涯手中,碎屑徐落,原本粗长的木块已变成一根细簪。簪头之上,一朵五瓣龙胆悄然绽放,状如筒,形如钟,下聚上散,五片三角形的花瓣外翻而开,栩栩如生,当中三根细蕊傲立,似是无畏无惧,正如棠溪一般。他终于停住剑尖,旋转木簪,反复打量,生怕有丝毫瑕疵。
“你爹娘若是泉下有知,会欣慰的。”宗政承锋轻功而落。
“徒儿还以为您不会提起他们。”陆无涯道。
“为师之所以不提,是因为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够出于正义才决心铲除毒教,而不是与为师一般,是为放不下的仇恨。”宗政承锋道。
“有区别么?”陆无涯道。
宗政承锋沉默半晌,道:“会有的。”
“在徒儿刚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棠溪……”一提到这个名字,陆无涯心中猛地颤抖,“她想让徒儿去廓天峰找她。”
“她从小便喜欢那里,因为生着成片的龙胆花。”宗政承锋道。
陆无涯站起身来,递出木簪,道:“待她醒来,请您将此物交给她。”
宗政承锋结果木簪,微微点头,道:“为师对你只有一个要求,活着回来。”
“好。”陆无涯抱拳拜别,下山而去。
不知不觉中,十年前的一切都已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