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之中,几个打手慌乱地奔逃着,无意惊扰了几只餐后的野狼,于是野狼也慌乱地奔逃着,无意惊扰惊扰了几只避难的野兔,于是野兔也慌乱地奔逃着……恐惧所激起的喧闹如同涟漪一般,一圈又一圈地扩散着,直至树林尽头,直至远去难寻。
回过头来,树林的中央反而格外安静,安静到每一阵风吹叶摆都惊天动地,安静到每一滴鲜红滑落都震耳欲聋。
没有了嬉皮笑脸,也没有了胸有成竹,计不灵的脸色极其难看,不知是因煞白而显得更加严肃,还是因严肃而显得更加煞白,总之,就同他身后的陆无涯一样。与其说他不顾一切地挡在了陆无涯的身前,倒不如说他刚刚完成了一场毫无准备的赌局。
当然,他总是会赢。
秋梨的左掌还顿在半空,顿在计不灵胸前半寸之外。眼泪熄灭了她眼中的愤怒,悄然流出眼眶,冲刷着那张被血迹玷污过的楚楚小脸,最终融为鲜红,滑落双颊,滴答,滴答,震耳欲聋。她怔怔地望着那只立在计不灵身前的手掌,只觉得陌生而冰冷,只觉得时间一下子变得很慢很慢。她艰难地撑起眼皮,想要看清陆无涯的表情,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却已被铺天盖地而来的黑暗吞没。
黑暗之中,她隐约听到了一个小姑娘和一个女人的声音。
“娘,这是什么东西呀?”小姑娘道。
“这是忘忧草。”女人道。
“忘忧草?是吃了之后就会忘记烦恼的草么?”小姑娘道。
“梨儿真聪明。”女人道。
“喏,娘快把它吃了,这样你就不会再因为爹爹而烦恼了。”小姑娘道。
“梨儿乖……梨儿真乖……梨儿先吃好不好?”女人道。
“好。”小姑娘道。
渐渐地,一束光亮照进了黑暗。
秋梨来到了一处被阳光拥抱着的山崖。山崖之上,建着一间简单却足以御寒的木屋,门前的木匾上刻着“梨花居”三个字。
木屋旁边,种有一棵含苞欲放的梨树。树下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不怎么英俊,却也干净利落,满脸笑容。在他的身边,还坐着一个不过六七岁的小姑娘,梳了两根长长的马尾辫,穿着一件粉色的花裙,可爱至极。小姑娘正抱着他的手臂,偏头依靠,正笑盈盈地望着崖下的风光。
小姑娘忽然开口,道:“无涯哥哥,你说……”
“不是说了要叫叔叔的嘛。”男人道。
“叫叔叔太老啦,还是叫哥哥好。”小姑娘偷瞄了一眼屋里,压低声音道,“我叫你哥哥,也就等于叫我娘‘姐姐’,是在夸她年轻,她听了开心着呢。”
男人怔了一下,轻轻捏住她的小鼻子,道:“你呀你,真是个小机灵鬼,明白得比我都多。”
“嘿嘿,那当然啦!”小姑娘道,“无涯哥哥,你说墨门厉害吗?”
“当然厉害了。”男人道。
“给我讲讲与墨门有关的事情好不好?”小姑娘道。
“墨门啊?嗯……我只知道它是由第四任墨家巨**羽创立于六百多年前,最初只传墨家学说与机关之术,后与善用暗器的唐氏一族结合,成为了武林之中最早存在,也是最为神秘的门派。我们现在所处的这望岳崖,这仁定山,乃至整个蜀中一带,都是墨门的地盘。”男人道。
小姑娘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
男人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因为我总缠着流苏哥哥,让他用暗器在山洞里给我表演‘星星眨呀眨’,他好像有些不耐烦了,就说干脆要收我为徒,那样的话,以后我就可以自己表演啦。”小姑娘道。
“就凭他?还想收我们梨儿为徒?”男人不禁摇头微笑,“你要是真喜欢暗器,等你再大一岁,我就把你推荐给古前辈,让他教你好了。”
“古前辈?是墨门的掌门古苍穹老爷爷吗?”小姑娘瞪起大大的眼睛看着他。
“是呢,梨儿开心么?”男人道。
小姑娘一下子站起身来,用力地点了点头,道:“那我不就成了流苏哥哥的师妹啦?”
男人翻了个白眼,道:“我已经可以想象到他一脸吃惊的表情了。”
“我都还没同意呢,你就擅作主张把梨儿卖给古前辈了?”忽从屋里走出一位身着素衣的女人,对男人温声嗔道。
小姑娘冲上前去,将她抱住,义正词严道:“娘,你可别怪无涯哥哥,是我自己的主意!”
“无涯哥哥?”女人不禁笑了起来,一时间,花容难及,月貌自羞,“好好好,既是你的主意,那我依你便是。只不过到了练武的时候,无论是受苦受累,还是流汗流血,你都必须坚持下去。”同时看向男人,目中柔情似水。
“嗯!娘最好啦!”小姑娘兴奋道。
不经意间,女人瞥见枝头待放的梨花,微笑渐渐散去,道:“好好的梨花,怎么在这入秋之季说开就开?只怕,又会是个多事之秋。”黛眉微蹙,楚楚可怜。
“你在哪里,花自会开到哪里。”男人站起身来,牵住她的手,“别胡思乱想了。”
女人勉强地笑了笑,旋即眺崖远望,沉默不言。
就在这时,梨花忽然纷飞而落,如鹅毛大雪,覆盖了秋梨眼中的一切。她再也看不见小姑娘,再也看不见男人和女人,只能听见两个略带哽咽的声音。
“娘之前总说梨花不该在秋天开放。她现在身患重病,会不会就是因为这棵梨树?不如我们就将它砍了吧?”小姑娘道。
“倘若砍树便能将她医好,世间定已不剩一棵。”男人道。
“那……那……那我们还能怎么办!”小姑娘道。
“不哭不哭,梨儿乖。你瞧,这是一株仙草,你只要吃了它就能帮助娘亲好起来。”男人道。
“它是不是叫忘忧草?”小姑娘道。
“你怎么知道的?”男人道。
“我不知道……我只是……我吃了它,娘就会好起来么?”小姑娘道。
“嗯。”男人道。
世界顿时安静下来,安静到每一阵风吹叶摆都惊天动地,安静到每一滴鲜红滑落都震耳欲聋。
秋梨终于明白,这些不只是梦境,还是她的记忆,是她两次服下忘忧草之前的记忆。她记起了那时的陆无涯,记起了秋织,记起了流苏棠溪宗政承锋……甚至,记起了那个她不愿记起的父亲。
不……不可能……这绝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