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壁洞中,那送衣过来的女弟子已然吓退逃远。
花雨石跌坐回石凳上。
胸口气血反复急涌,脚边人指被她踢到,彩衣之人愣愣地低头去看。
目中冷色一凝,她忽是抬脚便起,欲狠狠碾上那节人指。
“啪嗒”一声,不知何时掷于石桌边沿的蛊老手扎被她撞到,掉落于地。
花雨石回首,瞥见手扎中掉落出一张单薄纸笺。
眉间一拧,暂收满心怒恨,飞快捻起落于血泊边的纸笺。
展开。
笺上之字冷逸清疏,有别于手扎中蛊老错落不羁的草书。
是云萧的字:
看完此卷始知世上本无令人长生之不死蛊,唯有以命易命之换命蛊。非真心之人不能予,你莫再尝试了。
彩衣之人兀的一震,气血一时凉却,神色复杂,半晌无声。
花雨石慢慢放下手中纸笺,目中复杂之色一闪而过。重又拾起地上蛊老手扎细细览阅。
须臾看罢。花雨石的目光久滞于最后一页手扎书卷上。
“饶是如此,你也要续炼阴阳蛊,为她一试吗?”不觉间睫羽轻阖,彩衣之人陡然松开手,任蛊老手扎零落于血泊之中。“哈哈哈……太傻了……你也太傻了……”
呆滞的目光忽是一恍,竟有泪水沿颊而下,蜿蜒入颈,花雨石最后低下头,静静地望着地上那节断指:“世上还有比你更痴的人吗?”
此时风驰如掣,衣发随风狂舞,纵白背上的人冷汗涔额,正将断指处的血源源不断地喂予狂奔不歇的白狼。
山林之野,可见一体形硕大的白狼奔啸无影,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窜出于林。
……
感受到马车前行之中的颠簸,叶绿叶恍怃片刻,倏地醒来!“师父!”
马车之中文墨染跪坐于她身侧,原本以双手护着她的头,此时见她醒来,便悄然收回了手,温文平声:“叶姑娘。”
叶绿叶微微怔然地坐于马车中,后知后觉地看着跪坐于自己面前的文墨染。
半晌回神,猛地一把扣住文墨染一臂,急声冷道:“你是要带我去哪?!”
文墨染吃痛,目中忍痛之色一闪而过,然看向绿衣之人的目光仍旧轻柔如水:“罗甸。”
叶绿叶一愣:“罗甸……?不是织金?你们不是要去和中军汇合?”
文墨染静而又柔地望着她道:“不是,是陛下派我与骁骑潜入罗甸城中,欲救端木先生。”
叶绿叶眼中一亮,“你们也是要救我师父。”
文墨染温然颔首。“你昏迷时马车亦急行未怠,再有三日便到罗甸。”
叶绿叶立时执剑欲起:“我骑马先行,大人与骁骑随后赶来吧!”
文墨染伸手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你体内有伤,骑不得马。”
叶绿叶一怔,下时便欲推开文墨染的手:“无妨!”
文墨染面有忧色地松开她的手,同时道:“你内伤未愈,如此急匆赶去,便是见到端木先生也恐无力援手,不如在马车中休息疗养三日,如此内伤愈,赶到时也才有余力救助端木先生。”
叶绿叶只摇头:“师父被围罗甸城中,大火城烧三日,待到火熄城毁,羌兵马上就会攻入城中!我若不速速赶去,师父恐!”
文墨染立时道:“我收到密报,罗甸城中火光犹剧,羌兵还未攻入。虽不知城中情形可是险,但还未遭羌兵屠城,总还有一线生机。”
叶绿叶咬牙凝目,文墨染又道:“且你贸然冲去于大军围城中根本进不了罗甸城中,不如随我从密道而入。”
叶绿叶蓦然一惊:“密道?”
文墨染点了点头:“罗甸城中有一条密道通往城后十里的荒地,此事极少人知,我于罗甸主管征兵一事,偶然得知。我们便从那条密道潜入城中。”
叶绿叶不由惊喜:“那便依你所言!”
此时已然快马加鞭赶到罗甸城后方十里的半百骁骑按文墨染指示,选背斜岩拱之处入铲,向罗甸城中竭尽全力地挖着地道。
三日后,远树,孤城,落晖。
文墨染带叶绿叶赶到罗甸所在,远远便见城中火光弥漫,照亮了城外一圈黑压压的围城羌兵。
叶绿叶藏于林野,握紧了手中少央剑,凝目城中烟火,面上冷厉忧凛之色逐一闪过。
绿影欲动。
被文墨染一把拉住:“不能再靠近了,再近便入对方斥候范围,密道会暴露。”
两人被余下骁骑送至密道入口,叶绿叶眼见惊喜,立时跃身而入!
绿影甫离,骁骑营副统领穆流风跪下便道:“密道未通,至少还需三日。大人下去后尽力稳住叶姑娘,让流霜与将士们全力向前挖,我领骁骑八十人伏于羌兵之野,一旦他们发现密道行迹或意欲攻城,我等便冲杀而入,大人听到喊杀声便速速带叶姑娘退出离开!”
文墨染牢牢握紧十指。半晌方应声:“……好。”
穆流风立时起身而离,指示密道外的余下骁骑跟随他而去。
“流风。”文墨染回首将他唤住:“你可有话要留下与你哥?”
骁骑副统领脚步微顿:“大人只需告诉正统领,骁骑营奉命听从并守卫大人安危!为大人而死是我等之幸!”
叶绿叶下到密道中一路急步前行,许久才发现文墨染滞于身后。绿衣之人拧眉顿步稍许,待到文墨染跟上便又疾行不怠。行至路尽,见十数名骁骑在狭隘的密道中起铲抛土,汗如雨下。
文墨染望着她,平静道:“此处密道荒废已久,很多地段早已塌方,必得挖开方得前行。也只有挖开,我等才有可能在羌族大军包围下将端木先生从此道安然救出。”
叶绿叶面色冷凝,立身静滞微久。
而后将少央剑掷于地上,一把取过密道最前一人手中铁铲用力插泥抛土。“我知道了。”
文墨染体质文弱,立身湿寒的地道中许久便抑制不住凉气入体,压抑着轻声咳了起来。
一旁轮休的穆流霜立时将身上披风取下为文墨染披上。“未与大将军汇合前,大人一定保重!”
叶绿叶手中之铲微顿。垂眸少许,复又铲土抛开。
沙砺四溅未歇,地道中的人又挖半日,双手皆麻,然扬臂挥铲片刻不停。
忽闻金石之声乍起,密道中之人全部一惊。
文墨染两步上前一把拉开叶绿叶,与此同时穆流霜等人全部护到文墨染身前。
绿衣之人怔愣一瞬,抓过地上少央剑亦站到了文墨染身前。
十数人紧紧盯着密道最前方刚刚或因相撞发出金石之声的地方,摒息凝神。
半晌见泥沙松动,一抷黄泥从对面射了过来。众人立时一凛,拔剑欲动,突然一道火光伴随熟悉之人的语声撞入眼中。
“叶姑娘!”是璎璃。
叶绿叶见到红衣女子恍然一震,抖着手将剑收起。“我师父……”
璎璃得知前方密道已然挖通惊喜不已,立时命身后兵卒清路开道,携城中病卒速速沿密道逃出。“先生还在城中密道口处为病卒施针用药,命我领无病之兵卒挖密道往城后方十里!从地下寻生路!”
文墨染闻讯目中大慰,立时命余下骁骑护送扶持病卒而离。“从密道出去,尽快往西逃入谈指城中,因另有一路西羌骑兵正南下往谈指而来,故必得在他们围住谈指前入城。”
骁骑领命,立时着手护送扶持罗甸城中侥幸未死的兵卒而出,只穆流霜一人无论如何不肯离。“大人身边不能一人也无!穆流霜无论如何不能离大人左右!”
璎璃便领叶绿叶、文墨染、穆流霜迅速回往城中端木所在。
绿衣之人一出密道便感热浪扑身,城中火烧数日,灼热无比,焦木烟气弥漫充斥,除了密道口附近皆是火海,寸步难行。
叶绿叶一眼便看见了那坐于木轮椅中被众病卒所围,正为其中一人涂抹膏药的白衣女子。
那病卒满身红疱将消未消,部分糜烂部分结痂,观之可怖,女子净手罢便俯身于椅侧陶罐中伸手取药,而后摸索着细致地将病卒身上疱疹之处一一涂上手中膏药。
白衣染尘,可见灰污,长发微乱,沾叶带霾,只余鬓侧轻霜仍如雪。
“师父!”叶绿叶未及走近,心中便疼,忍着泪疾行冲向端木。
椅中之人闻声而震,回首一望间,空茫的目中亦可见动容慰色,面上是显而易见的辛劳疲惫,却只于侧目间,温然地向绿衣之人所在唤了一声。
“绿儿。”
璎璃领文墨染、穆流霜随后而出,一面命兵卒速速从密道而出一面回往端木身侧。“先生!密道已通!我等也赶快从密道而出吧!”
端木孑仙听闻情形,颔首而应:“好。”
后城中幸存兵卒相携先退,因身染骨痛热疾者若不用药疱疮之痛难忍,无力自顾,且呼嚎不止恐难隐行踪,众人只得先为病卒迅速涂完疮药,后命其速速进入密道而离。
璎璃一面取药予众人一面道:“羌兵射火矢入城时城中伤亡近两千人,还余三千人,此后大火连烧三日,我与先生便领他们避于城中众多地窖中,此后火将熄,先生便命我带人放火,借以拖延城外羌兵攻入城中之速。”
文墨染不由点头:“好计。”
叶绿叶听罢却是一震,面色顷刻冷凝:“城中还余三千人?!”
璎璃肃面:“是,其余人此刻仍藏身于地窖中。”
叶绿叶立时道:“那要让他们先行从密道中逃走要费时多久?!”
文墨染的面色不觉亦沉重起来:“至少两个时辰。”
叶绿叶目色一凝,立时一把握紧端木手腕:“师父!我们先走!”
端木面色凝重,瞬间明白她之意,然既未摇头也未点头。
叶绿叶怒道:“师父!您不可再犯毒堡时一样的错了!梅疏影说得是对的!人就是分三六九等!亲疏远近!此次师父若再因他们耽误自身……”
话音未落,椅中之人已然一震。
下一刻,吹角连营响彻罗甸上空。
“那是……?”
“羌兵攻城了!”
文墨染目中陡然浮现痛色。下一刻,巨木撞城门之声一响,便闻城门外喊杀之声骤起,金戈相撞,铁马蹄促,能听见骁骑营众人冲入羌兵阵中的嘶杀声。
声声激昂。
声声渐消。
总计不过八十一人。
穆流霜立时便道:“大人与先生先走!”
叶绿叶震了一瞬后,语声更厉:“师父您先走!绿儿求您!”
璎璃亦是扔下药罐,重重跪下道:“先生与文大人先走!让我们三人留下断后!求先生了!”
端木正为之上药的病卒亦往一侧挪开,虚弱道:“神医……您先走吧……”
正入密道口的兵卒纷纷退后,主动让出了一条路径来。
一种难言的窒息感涌上心头,端木孑仙恍惚一阵,不知为何脑中一片昏沉。密道口难容木轮椅下,她手扶椅侧艰难地从椅中立起,因连日疲惫,不眠不休,试图疾行的步伐如此缓慢虚浮。令早已变成灰煤球的雪貂满目忧心地跟随在后,频频抬头看她。
她每行一步,都觉走在刀锥之上,痛窒、恍惚、无力。竟如此茫然。
行近密道口时,喊杀之声几已不闻,然下一刻,一道慑人至极的狼嚎骤然响彻城门外。
白衣之人恍惚回首,心神俱震。
叶绿叶愣了一下:“那是……”
白衣一晃,立身之人拂起的裙角映照在曳跃难止的火光中,端木孑仙低喃道:“纵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