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兼程,不惜马力赶路,韩世忠与梁红玉到达江宁地界时战争已迈入尾声。
以翁建国为主帅,马步军副总管刘光世为副帅,率领的万兵马为主,叶梦得、吕颐浩各领五千人从扬州、杭州支援,三天就将大楚军打得七零八落,龟缩在江宁城里不敢再战。
李纲亲赴江宁,代替吴构答应会保秦家满门无恙,秦桧官复原职,秦桧脱下龙袍请降,随李纲回朝面圣。
刘光世领军入城肃清残余的叛军,照例放纵军士三日做为犒赏。
同为将领,韩世忠自然晓得城内的惨状,刘光世也不愿他进来分杯羹,婉拒刘光世的邀请,带上自家兵马折返。
既然来到江宁,想到唐寅曾提及的桃花坞,行人特意前往添夏村窥唐寅故居。
韩世忠为了缅怀故友而去,梁红玉犹豫着该不该说破,但想到唐寅拐带柔福帝姬出逃,不想再替他招祸,安静地闭上嘴巴,陪韩世忠游历下唐寅口中小而美,宁静富饶的村庄。
时至盛夏,桃花溪两侧的桃树结实累累,却不见人采收,地面、溪上随处可见掉落的桃子,空气依稀飘散着股腐烂的气息,和武人熟悉的血腥味。
征战多年,韩世忠与梁红玉皆知这代表着什么,同时皱了皱眉头。
这里离江宁城尚有十几里路,又非要道,军营驻扎之处,兵士没有理由经过添夏村,对村子下重手。
两人对看眼,前后驾马过了桃花桥,进入村里探究竟。
夏日正值农忙之际,村内空荡荡地不见人踪,处处破瓦颓垣,遍地污血,苍蝇横飞,满满的死气,这样的光景两人见过太多。
却是不解平凡乡野小村有什么值得他人惦记洗劫?
无人能询问,两人凭着唐寅描述来到处被烧成焦黑,四周桃树焚毁颓败的屋舍,或者该说是遗迹,因为屋舍徒留外观,里头遭人掘地三尺,露出个大凹洞,块刻着儒爱天下的大石倒落在坑内,上头有刀斧劈砍过的痕迹,显然是刻意为之。
从这块石碑,两人几乎能确定此处便是桃花坞,桃花庵诗里桃花仙居住的人间仙境,为何会变得如此模样?屠戮村子的人不可能替村民收尸,那尸体又去了哪里?
第二个疑问率先得到解答,行到村尾,个大坟包上洒满纸钱,几柱仅剩木枝的残香说明有人前来为村民收敛尸身。
大坟包旁有处独立的墓冢,墓冢前立着块桃木削成的墓碑。
先父曹四,先母林秀兰之墓,不肖子曾牛谨立。
字是刀刀刻划,并不工整,粗糙凿痕上涂抹鲜血,可见立碑人心中的悲愤,誓为双亲复仇的决心。
「是条汉子,屠这个村子的人可得小心。」
韩世忠为曾牛的孝心与血性赞叹,如果他知道立碑人不过是半个孩子,应该会更震撼。
相识场,梁红玉下马,朝着墓碑顶礼拜,想到那个吊儿郎当,笑得没心没肺,不让苏修用功的孩子,悲痛欲绝以血书写的模样,心里便刺痛不已。
不好预感涌上心头,韩世忠无心的话可能真会语成谶,屠村的代价会是血流成河。
毕竟她是亲眼见过曾牛散漫眼神里底的慧黠与锐利,又有深不可测的唐寅为师,唐家又在潜藏累积实力中,有朝日曾牛长成,猛虎出闸怕是少有人能挡。
内心烦躁不止,梁红玉先行出村,在路上偶遇位樵夫,她上前探问。
樵夫道出添夏村被屠戮的真相。
添夏村这些日子过得滋润,江宁城内的正店,摆卖的蒸酒,冬日鲜蔬全是来自添夏村,翁建国夫人的娘家杨府多次派人前来,想买断这两样技术再遭拒,若不是唐寅美名在外,酒与反时蔬菜全是唐寅传授,杨家不好强夺,不然他们早狠狠整治这些不识抬举的刁民。
后来江宁局面混乱,杨家人分身乏术渐渐忘了这事,如今唐寅已死,江宁重回到翁建国掌握中,杨家人又起了掠夺之心,将桃花坞藏有宝藏的秘密告知刘光世,刘光世贪财立刻拨了兵马杀进村里,以搜捕奸细为由见人就杀。
「周围十里的男丁全被征调去打仗,村子里剩的都是老弱妇孺,他们也下得了手。」
兵不够,秦桧逼迫百姓上战场,同室操戈,刘光世宣称杀敌数万,战果却是由平民的尸体所堆栈。
见到身戎装的韩世忠趋近,樵夫连忙闭上嘴,要梁红玉快点离开:「这些军爷见到女人就捉,姑娘妳快走。」
说完不理会梁红玉,埋着头将背驼得更低,小心翼翼拐进野径里。
「问出什么了吗?」
「还不识你们这些爷儿闯的祸,拉壮丁,抢钱、抢粮,抢小娘皮,搞得民不聊生。」
并非针对韩世忠,纯粹有感而发。
「朝廷不发足饷,军士们怎么肯用心杀敌,当初江宁百姓要是响应今上抗楚,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在韩世忠眼里,大楚朝统治下的人全是叛民无须同情。
「小老百姓都跟韩将军您样身怀绝技勇敢无畏,您这个将军就要让贤。」
老百姓活着图个温饱,能有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是祖宗保佑,朝廷不给兵器不给支持,平白无故要他们拼命过于苛刻,最后居然强冠投敌的罪名,以此为名放纵军士为恶,这种朝廷不如没有。
「不该杀的杀光,该杀的还给他高官厚禄,今上真是圣明。」
大楚没了,秦桧与秦家仍在。
「施恩特赦是做个其他尚再观望,摇摆不定的州府看的,天下得先底定,才有办法全力抗金,不屠个城,以后再有百姓依附叛军更不好收拾。」
韩世忠试图让梁红玉理解朝廷的苦心,梁红玉却听不进去。
「这些话拿去哄别人,别来蒙我。」
意见出现分歧,多说无益,韩世忠头次觉得梁红玉与他离心,并肩同骑却形同陌路。
再回到寿春府,陈卞已向新朝宣誓效忠,从此只用建炎年号,对江宁雷霆击果然震摄住两边讨好,拥兵自重的鼠辈,不费兵卒便收复寿春府,事实胜于雄辩,韩世忠相信自己是对的,几次要劝服梁红玉,梁红玉皆称病躲开,气得韩世忠大骂她是头发长见识短,分不清孰轻孰重的蠢娘们,要耍妇人之仁快去嫁人回内宅耍去,别在外头碍着爷们做大事。
梁红玉不再跟他吵,接下运送柔福帝姬灵柩回朝的任务。
原先的计划有偏差,梁红玉没参与相验,寿春府的忤作人担负确认柔福帝姬已死的责任,当然彻查起来,陈卞也逃不了个监督不周的罪名,灵柩里躺的究竟是何物与梁红玉无关。
为了讨好新皇,陈卞派了艘大船支兵马护送灵柩北上,股脑把送嫁队伍全送上船,陈卞亲信独自搭船押着数十个箱笼尾随在后,箱笼里装着用来贿赂朝臣的金银宝物,韩世忠与梁红玉各收到份孝敬,无非是用来堵住他们的嘴。
背黑锅还送钱,梁红玉自然要笑纳。
清点宫女时,独少唐寅所说的内应李莺,梁红玉更确定柔福帝姬已经顺利逃走。
靠岸,禁军前来接手。
宣旨太监对着灵柩念了段吊文,绝口不提柔福帝姬曾奉太上皇之命嫁与秦桧,只提新皇如何感念与皇妹过去的情谊,痛斥金人残暴虐杀皇室宗亲及黎民百姓,誓要为父兄姊妹报抱血海深仇,暗示慎、恕两宗与柔福帝姬相同已遭到毒手,埋下伏笔,下次金人再让太上皇颁旨,新朝便可直指金人矫旨,拒不奉行。
旨末追封柔福帝姬为和国公主,恩赐随行宫女陪葬。
陈卞使银钱封口,朝廷更痛快,活埋了百了。
旨未宣完,梁红玉抬头怒视太监,太监厉声喝叱她,正要禁军押下这个冒犯天威的女子,韩世忠强行将梁红玉头给按下,领着部属大声高呼万岁,再将从陈卞那得来的白玉扳指塞给太监,保证会好好教训梁红玉顿。
「某就给韩将军个面子,再有下次休怪某如实禀明圣上,交给圣上发落。」
朝梁红玉喷了个鼻哼,挥手召回禁军。
在船上相处几日,梁红玉与宫女混熟,宫女不停向梁红玉求救,梁红玉说过,切都能重新再来,朝廷会善待她们。
梁红玉心头热,手往腰际伸,剑尚未拔出,两臂便人制住,韩世忠将人往后拖。
「马上给我回山东,我会修书给梁帅让他替妳找个青年才俊嫁了,妳都二十好几了,不能再像姑娘家那样地任性妄为,我管不了妳,让妳的夫婿来管。」
掌将人劈昏。
梁红玉再醒来,已是在往山东的路上,昏沉沉的脑袋里,想得全是牛贵在五山楼说的。
「救那个劳什子公主做啥,她享的福还不够吗?她个人得救开心了,留下的人可惨了。」
牛贵都能看透的事,她竟然乡愿以为朝廷不会赶尽杀绝。
错得离谱,傻得可笑。
「吃饱没事干才造反,伯虎挣钱、囤粮、招募私兵只是不想被人当成牲口,包成人肉馄饨。」
梁红玉质问过唐寅收拢朝廷密谍的用意。
唐寅用指头沾了酒水在桌上写了自保两字。
「求人不如求己,待宰不如宰人。」
多么离经叛道,多么地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