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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血脉 正文 第82章 其中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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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讯室里,贝利西亚和拉斐尔双双离开。

    泰尔斯一动不动地望着玻璃另一侧的空室,眼神死寂,心情复杂。

    落日酒吧……

    娅拉……

    熟悉的名字在他的记忆里回荡,每一次都激起无尽的波澜。

    自从那次与基尔伯特聊完,身为王子而背负重担的他,已经把他们黯然埋藏进内心的最深处。

    直到刚刚。

    泰尔斯下意识捏紧了拳头。

    狱河之罪没有受到任何外来的威胁,却依旧在他的血管里奔腾不止,咆哮不休。

    “殿下,介意再推我一把吗?”

    莫拉特惬意而舒适的嗓音传来,配上无时不刻不在滋滋作响的黑脉藤蔓,把泰尔斯从复杂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却也让他更加心烦意乱,躁动不堪。

    泰尔斯缓缓转身,看向黑先知。

    但泰尔斯没有举步,也没有去扶老人膝下那架让他无比恶心的轮椅。

    为什么。

    为什么是在这里……

    在他最忌惮的人面前。

    “你是故意把贝利西亚带来的,对么?”

    泰尔斯面无表情,语气冷漠。

    轮椅上的老人放下茶杯,毫不在意地回过头来。

    “不仅是为了让我看见我所作所为的后果。”

    泰尔斯目光一寒,直视莫拉特:

    “你知道她的身份,她的过去。”

    “你也知道我的过去。”

    “所以你故意让拉斐尔提起落日酒吧。”

    “在我的面前。”

    黑先知凝视着他,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出笑容。

    “怎么样,殿下,惊喜吗?”

    不知为何,这笑容在泰尔斯眼里是如此别扭。

    得意。

    阴暗。

    可恨。

    必有所图。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做什么?”

    泰尔斯死死盯着莫拉特,双目喷火:

    “老家伙。”

    审讯室瞬间变得压抑而凝重,老人轮椅和膝头上的黑脉藤蔓不安地蠕动起来,频率极快,滋滋作响。

    在昏暗与死寂之中,黑先知咯咯发笑。

    面对王子的怒火与指责,他浑不在意地拨动轮椅,转身与泰尔斯面对面:

    “我以为,当您看到秘科对您的愿望如此上心,让您再次听闻童年玩伴的消息,应该会很开心呢。”

    莫拉特幽幽望着眼前的少年:

    “泰尔斯……”

    “王子?”

    他刻意在两个词之间留下极长的停顿,让少年蹙起眉头。

    他们仿佛回到那个闵迪思厅的下午,在那里,泰尔斯——乞儿,私生子,身藏秘密,前途未卜的男孩——与星辰王国最可怕最阴险,正在追捕禁忌灾祸的密谍头子初次见面。

    那时,姬妮、基尔伯特,乃至约德尔都在他身侧,连老妖婆瑟琳娜也帮了他一把。

    但现在,在王国秘科的老巢里。

    没有人能保护他。

    除了他自己。

    “但当年我向你求助的时候,你就说了,”泰尔斯冷冷盯着老人:

    “只有等到我足够强大,才能来谈保护他们的问题。”

    “否则他们只会成为我的……弱点。”

    他目光不忿:

    “受人掣肘。”

    莫拉特轻轻啧声:

    “很好,您还记得。”

    黑先知表情一冷,周围的温度瞬间降低。

    “那您为何还要拜托基尔伯特·卡索伯爵,让他在这几年里不间断地寻找他们?”

    “就连求助拉斐尔,都要千方百计瞒过我的耳目?”

    泰尔斯心中一寒。

    他知道。

    星湖公爵望着莫拉特的笑容:对于他请托基尔伯特寻人的事情,眼前的老人知晓得一清二楚。

    一如既往。

    但是……

    娅拉。

    泰尔斯再一次呼唤这个名字。

    不。

    他不能让黑先知找到她。

    因为那姑娘不仅仅是娅拉。

    她是娅拉·萨里顿。

    刺客之花。

    “看?这就是问题,就是您多年来与秘科一直不搭调的原因,”莫拉特阴冷却锐利的目光紧紧贴在他身上,一副必得之势:

    “我们永远各行其是,上下不通。”

    黑脉藤蔓在他的膝头再度盘起,窸窣连连,就像许多毒蛇纠缠一处,诡异危险。

    泰尔斯咬紧牙齿。

    在复兴宫里被撕开伪装剖心破腹的痛苦,在审讯室里目睹无数悲剧揪心自责的难受,多年来面对秘科事事遇挫的不满,对娅拉和乞儿们的担忧,在此刻一齐化入泰尔斯的血管,与狱河之罪一道汇入他饱受折磨的神经。

    点燃他胸膛里的不满。

    直指眼前的老人。

    “我说过,收起你那四处嗅探的鼻子,少掺和我的事情。”

    泰尔斯咬牙道:

    “还是你打定了主意,要拿他们作为筹码,来威胁我?”

    黑先知失声而笑:

    “您在北国身处险恶,殿下。”

    “因此顾虑颇多,难以轻信,以至于怀疑我们的动机,这我不奇怪。”

    “事实上,您行事审慎,凡事三思,这应该是好事……”

    泰尔斯冷笑着打断他。

    “那为何这六年里不吭不响,为何要等到我归国之后,才在我面前把这件事揭出来?”

    莫拉特停顿了一阵,若有所思。

    “您说得对,殿下。”

    “我们开始全心关注这件事……”

    老人语气一厉:

    “恰恰是因为您归国了。”

    “因为身为星湖公爵的您现在——确切地说,是您刚刚对我的轮椅发表不满的时候——才真正够得上所谓‘强大’的一点边。”

    莫拉特看向审讯室的另一端:

    “所以我们才会让您看到刚刚的那一幕。”

    “您的‘弱点’。”

    弱点。

    泰尔斯一凛。

    “什么意思?”

    黑先知咧嘴而笑。

    “殿下,您少年老成聪明绝顶,无需我多言就明白陛下让您来此的用意。”

    “关于您所看到的‘烂摊子’,”老人转向玻璃另一侧的空室,黑脉藤蔓枝条来回,仿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泰尔斯:

    “感想如何?”

    烂摊子。

    泰尔斯心中一空。

    不等他回答,莫拉特就慢慢地道:

    “酒庄的失业工人……”

    “铁匠铺的决斗武器订单……”

    “刀锋领的贵族抗议……”

    他每说一个字,泰尔斯就恍惚一分。

    “因莴苣菜而发的命案……”

    “还有,红坊街的北地女孩儿……”

    这些,这些全都是……

    泰尔斯嘴唇微动,却终究无法挤出哪怕一个字。

    “我知道。”

    莫拉特的语气缓和下来:

    “您觉得很委屈,很苦闷,很悲伤,很不忿。”

    “所有这些,其实都非你本意。”

    “但这就是权力的威能。”

    权力的威能。

    泰尔斯无言以对。

    黑先知继续盯着他,笑容满满,目光中却毫无暖意。

    “在此之前,想必每个人——无论是卡索伯爵还是姬妮女官,乃至陛下,他们都告诫过您:身为星辰王子,星湖公爵,这个王国的王位继承人,您的决定影响深远,余音无穷。”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我会想法弥补……”

    但莫拉特突然高声,盖过他的自白:

    “但也许他们没告诉过你更残酷的部分:相较您所处的高位,您的所作所为,其实无关紧要。”

    “如何弥补,都无济于事。”

    泰尔斯怔然抬头。

    “什么?”

    无关紧要?

    无济于事?

    老人拨动轮椅来到他面前,嗓音嘶哑:

    “因为您的‘行为’本身,要比它的内容和实质,更具影响力。”

    “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么,不是你做与不做,更非你做对做错,而是你就在那里。”

    那一刻,黑先知的眼神仿佛无底的黑洞,拥有前所未见的吸力,将泰尔斯牢牢覆盖:

    “是你的位置与存在。”

    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么……

    是你的位置与存在……

    泰尔斯蹙紧眉头,与老人对视。

    但他的脑海里想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话:

    “权力的威能之下,你和他人的位置有别,落差既定,那无论你在权力的上游做什么,该发生的总会发生。”

    黑先知表情淡然,目光缥缈,望着泰尔斯,却更似望向远方:

    “您稍点波澜,便洪流滚滚。”

    “您轻描淡写,却重彩浓墨。”

    “您悄声细语,就震耳欲聋。”

    莫拉特缓缓叹息,感慨莫名:

    “权力啊,它如山洪雷霆般倾泻而下冲溃一切:从您开始,到方才那位刀锋领的贵族,再到商人达戈里和铁匠老吉本,乃至贝利西亚小姐和那位可怜的蔬果农夫,直到王国上下的大千百姓,概莫能外。”

    “无人能挽,无力能挡。”

    “这才是最终阻挡您与童年玩伴多年后再聚的‘弱点’。”

    泰尔斯愣住了。

    基尔伯特的话在脑海里响起:

    念及此处,泰尔斯越发闷闷不乐。

    “你是说……我无论怎么做,权力总会扭曲我的所作所为,而我身为王子只能接受它,换取一颗冷漠坚硬的心脏?”

    莫拉特没有说话,他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审讯室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直到黑先知的目光重新聚焦起来:

    “事实上,为了防止这样的意外和损失,在权力的上游,在人群的顶端,在我们的周围……”

    “一道高墙由此建起。”

    泰尔斯抬起头。

    黑先知目光熠熠,言之凿凿:

    “一道避免像您这样的贵人,一失手成千古恨的缓冲之墙。”

    “从而隔开权力的山洪与雷霆。”

    莫拉特转过轮椅,看向空荡荡的审讯室:

    “于是我们有了社交的礼仪,生活的时尚,门面的装饰,行为的风格……这些看似毫不相关的因素,却都是权力的结果,是它在运行途中自行构建的社会堤坝。”

    “用不同来区隔人群,用差异来分割高下,以拒斥来标签类别,靠断裂来规范行为。”

    “来告诉世人:彼类与我等截然不同。”

    泰尔斯皱起眉头。

    黑先知目光锋利:

    “没错,它们阻断了交流,助长了隔阂,滋生了矛盾,标明了阶级。”

    “但却也为横冲直撞的野蛮权力,建好了天然的泄洪池。”

    望着疑惑的泰尔斯,莫拉特轻哼一声:

    “昨天,如果您按照礼仪喝下那杯酒,如果您遵从贵族时尚吃点别的菜,如果您在门面上就写清‘严禁决斗’,如果您坚持王室一贯的孤高风格,而非对安克·拜拉尔这样的抗议人士来者不拒……”

    莫拉特话锋一转:

    “而这,这就是您昨天所暴露的‘弱点’——至少是之一。”

    他没有说下去。

    但泰尔斯的眉头越发紧蹙。

    王子突然想起来,在他归来永星城的那一天,马略斯不近人情地阻止王子抛头露面,坚持让他低调地待在马车里,说这样能“省却很多麻烦”。

    而他……

    他则高傲地还给了马略斯一把剑。

    莫拉特呼出一口气,任由膝头的黑脉藤蔓胡乱伸展:

    “大部分的贵族和高位者,从小就在这样的规范下成长,几近本能:他们知晓行事要自制,表态要谨慎,举止要合乎礼仪,态度要严肃端正,他们下意识地践行着区隔与分割的原则,以避免成为坏榜样和决堤口,让权力——无论是自上而下的吸力还是自下而上的浮力——吞噬他们。”

    带着失落到谷底的心情,泰尔斯讽刺地哼声。

    “你是说,我需要回炉重造我的礼仪课?”

    可黑先知目色一厉,没有理会他的插嘴:

    “但这也养成这些人日用而不自知的毛病:他们习惯了这么做,如同本能,但却不知为何要如此做。”

    “他们无法越过这道高墙和堤坝,在规范之外,他们面对权力挣脱束缚后的野蛮姿态,将无所适从。”

    轮椅上的老人直视泰尔斯,语气一变:

    “但泰尔斯殿下,您,您不一样。”

    泰尔斯一怔。

    黑先知微翘嘴角:

    “您虽出身高贵,却起自寒微。”

    “您立足大河上游,却比大多数的贵族子弟和纨绔官戚,更能体会彼岸下游的滔天巨浪。”

    “而今天您看到了,它们是如何不起眼地发源于您高贵指尖下的微小涟漪。”

    泰尔斯咬住下唇。

    “先是这些烂摊子,然后是我的过去……”

    王子压住内心的混乱与茫然:

    “说了这么多,你是要我站上这道高墙,在权力的得失之间作出取舍,做出牺牲,无视并接受‘涟漪’之后的‘巨浪’,才算战胜弱点,变得真正‘强大’?”

    说到这里,泰尔斯心中苦闷。

    莫拉特凝望着他,许久许久。

    但出乎意料,老人最后却摇了摇头。

    “不。”

    “我告诉过您,要消灭自己的弱点。”

    “但手段却不必拘泥。”

    下一秒,黑先知的语气急促起来,每一个词都蕴藏力度:

    “稍点波澜,便得洪流滚滚。”

    “轻描淡写,就有浓墨重彩。”

    “悄声细语,即可震耳欲聋。”

    莫拉特目光闪动,其中如有刀锋:

    “从另一个角度,这不是弱点,而是优势。”

    “是权力真正的威能。”

    “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力量。”

    那一刻,泰尔斯有种错觉:

    眼前轮椅上的老人化身无尽黑暗里最深的一点,吞噬所有的光芒。

    努恩王、查曼王、凯瑟尔王……这些人似乎都在黑暗的那一头,向他幽幽望来。

    黑脉藤蔓发出不祥的声响,蠕动得越发剧烈。

    “您不好饮酒,让无数酿酒工人,在宴会组织者对您喜好的猜忌和疑惑中下岗失业……”

    “但您对酒水的明确品味,却也能逼着酒商们挖空心思只为酿造出更好的酒,或者千方百计拓展出口国外的新商路。”

    黑先知突然变得咄咄逼人:

    “您在宴会上的鲁莽决斗,会让千百年轻人因一时冲动而喋血街头。”

    “但您面对决斗时的英勇无畏,也能激发王国的尚武风气,一扫靡靡之音。”

    “您对拜拉尔这样不法之徒的宽容姑息,将让无数臣属心思不稳蠢蠢欲动。”

    “但您对公正和生命的苛刻追求,也能警告人心鬼蜮,吓阻不正之风,团结高洁之士为您赴汤蹈火。”

    “您在宴会里上好成风,上行下效,将引动逐利小人蜂拥从众,升斗小民祸福难知。”

    “但您也可以翻掌成旨,出言建功,引领王国的走向,打开未来的出路。”

    泰尔斯怔然面对着秘科的情报总管。

    只见老人阴森森地道:

    “同在高墙两侧的您,要着眼于这些,而非忐忑踟蹰于洪潮过境后的权力废墟。”

    权力的威能。

    泰尔斯盯着莫拉特,心中百念交杂,混乱不堪。

    但他随即想起另一段话:

    西荒公爵仿佛再次站在他面前,顶着狰狞可怖的脸庞,对他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泰尔斯心下一堵。

    “但你说了,”他艰难地道:

    “我的‘行为’本身,比它的内容和实质,更具影响力。”

    “无论我如何做,都会有数之不尽的烂摊子,而若我刻意弥补……”

    “没错!”

    黑先知高声打断了他,毒蛇吐信般的嗓音却在这一刻力道非常:

    “所以,你才要更加专心致志,全力以赴,”

    “力图让您行为的内容和实质,”他伸出手指,指向泰尔斯的心口:

    “超越它本身。”

    “超越它位置与存在的原罪,反过来,覆盖它的弱点。”

    “您担忧在你的权位加成下,对您童年玩伴的关心会成为他们的狱河摆渡铃?”黑先知突然提起泰尔斯最在意的事情:“那您就更要思考,如何让您的关心,您的行为,超越您所处权位带来的局限,赶走那艘催命的摆渡船。”

    泰尔斯面色不定,心思紊乱。

    “您要做的不是弥补,而是掌控。不是站上这道高墙然后长吁短叹,而是乘着这道高墙,弄潮破浪。”

    黑先知冷哼一声:“远东有谚……”

    “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

    泰尔斯默然沉思。

    “殿下,”莫拉特按住椅臂,上面的黑脉藤蔓渐趋平静:“先王如此。”

    “米迪尔王储如此。”

    “凯瑟尔陛下,亦是如此。”

    听见熟悉的名字,泰尔斯狠狠蹙眉。

    他死死盯着对方:

    “如果……我做不到?”

    黑先知笑了。

    “您能做到的。”

    莫拉特拨动轮椅,背向王子。

    “从您归国的那一刻,您就能做到。”

    “您也早就准备好了。”

    “只差临门一脚。”

    他阴恻恻地道:

    “只是您过于谨慎,过于恐惧,过于警惕它莫测的威能,与可能的后果。”

    泰尔斯紧咬牙齿,思绪不定。

    几秒后,他猛地抬头,望向黑先知的背影。

    “我不喜欢你。”

    “我知道,”莫拉特头也不回:

    “但如我所述,你喜不喜欢我,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不喜欢我这件事,能否超越我和你既定的位置,”老人缓缓道:

    “在你的掌控之下,带来真正的效用。”

    泰尔斯表情微变。

    莫拉特深吸一口气,拨动轮椅,准备离开。

    就在此时。

    “你会孤单吗?”

    黑先知动作一顿。

    只见泰尔斯在他身后投来目光:

    “汉森勋爵,你之前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遇到,能在你面前心安理得毫无负担,不惮于对你说谎的人了。”

    “那感觉,一定很孤单吧。”

    莫拉特没有说话,唯有背影茕茕。

    “那么……”

    泰尔斯语气微变:

    “红女巫。”

    那一刻,泰尔斯看见,黑先知轮椅上的黑脉藤蔓一阵耸动。

    “据说能骗过你的卡珊女士,不惮于对你说谎的人……她算一个吗?”

    莫拉特依旧沉默,只有黑脉藤蔓来回蠕动,越发欢腾。

    审讯室里的气氛变得很微妙。

    几秒种后。

    “请原谅,我年纪大了,精力有限。”

    “我先去休息了,”黑先知身形不动,但他膝头的恶魔藤蔓却怖人地耸动起来,覆盖车轮,将它染成无穷无尽的漆黑:

    “拉斐尔,好好招待殿下,务必让他宾至如归。”

    泰尔斯愕然转头,这才发现,拉斐尔不知不觉已经站在了门口。

    荒骨人恭谨鞠躬。

    而莫拉特的轮椅则在漆黑藤蔓的覆盖下,诡异而惊人地滚动起来,带着他向前行进,消失在门外。

    审讯室恢复了宁静,也恢复了轻松。

    泰尔斯呆呆地望着黑先知离去的方向。

    “所以,他的轮椅其实能自己动。”

    他喃喃道:

    “根本用不着我推。”

    拉斐尔来到他的身侧,微笑道:

    “有时候,有些人,也许就需要推上那么一把。”

    泰尔斯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你是怎么和他相处的?”

    拉斐尔挑了挑眉毛,看看黑先知消失的门口。

    “他说,”荒骨人淡定地道:

    “而我听。”

    泰尔斯面色阴沉地哼道:

    “我猜也是。”

    拉斐尔轻松一笑,向门口示意:

    “如我所说,到了秘科,你只会更难受。”

    王子叹了口气,跟着拉斐尔走出审讯室。

    “贝利西亚,那姑娘走了?”

    带着复杂的心情,泰尔斯走过“至耀星”希奧朵拉公主的画像,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

    拉斐尔点点头:

    “怎么,您想和她再温存一会儿?”

    泰尔斯皱眉看向他,面有不满。

    拉斐尔轻松一笑,举手表示投降。

    泰尔斯横了他一眼,轻哼一声:

    “倒是你……科恩?”

    “他会没事的,”拉斐尔面不红气不喘,毫无羞愧之色:“当她意识到他不是我。”

    “但你不会,”带着几分抬杠的意思,泰尔斯冷冷道:“当他意识到你把他卖了。”

    “没关系,”拉斐尔全无负担,一派轻松:

    “他习惯了。”

    “而且,科恩嘛……”

    拉斐尔微微一顿,嘴角一弯,把要说的话放进心里:

    他又打不过我。

    “拉斐尔。”

    两人默默行进了一会儿,泰尔斯突然发声:

    “你们经常这样做吗?”

    “给我……擦屁股?”

    拉斐尔蹙眉回头。

    “莫拉特说,我一直与秘科不搭调——我们永远各行其是,上下不通。”泰尔斯幽幽道。

    “我给你们……带来了很多麻烦?”

    拉斐尔微微叹息。

    “大概吧。”他随口一应,没再说什么。

    泰尔斯轻轻一嗤。

    是么。

    “但是,也不全是麻烦吧?我应该……有帮上忙?”

    泰尔斯念及今天所见到的“烂摊子”,以及秘科给他擦的“屁股”。

    拉斐尔沉默了一阵。

    “你要我说实话吗?”

    泰尔斯望向荒骨人。

    “国是会议,龙霄城,大荒漠,刃牙营地……”

    拉斐尔面色不变,数着一个个地点:

    “基本上,您所有‘自由发挥’,孤身一人拯救世界的场合里,所帮的……”

    “全是倒忙。”

    泰尔斯面色一变。

    “不会吧?”

    拉斐尔扭过头,还给他一个礼貌的假笑。

    “可是——”

    泰尔斯赶上他的脚步,不忿道:

    “国是会议,要不是我说动了詹恩……”

    “我们有备用计划。”

    “龙霄城里,要不是我回去挫败了伦巴……”

    “我们也有备用计划。”

    “大荒漠……”

    “意料之中。”

    “刃牙营地……”

    “完全的倒忙。”

    泰尔斯一口气没顺上来,不爽地道:

    “真的吗?”

    拉斐尔耸耸肩:“王国秘科是星辰里计划最周密的处所,任何意外,我们都有备案——包括您,王子的屁屁就是其中之一。”

    听见这个名字,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不要动气。

    “好吧,拿那个最夸张的例子……”

    “六年前,当你们执行‘龙血’的时候,想过会失控成这样吗?萨里顿?诡影之盾?暗室?查曼·伦巴?”

    拉斐尔回望他一眼。

    “当然。”

    “全在意料之中。”

    泰尔斯一愣,顿时被气笑了:

    “你们秘科……还真敢这么说?”

    拉斐尔摇了摇头,缓缓道:

    “事实如此。”

    “秘科的地位和功能,两国的关系与强弱,早已决定了龙血此役一旦打响,就会有怎样的后果。”

    “但最重要的是,事情无论如何发展,都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内,没有超过我们的预计。”

    “即便有意外,也在备用计划能覆盖的范围之内。”

    泰尔斯不屑哼声。

    “真的?”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想起刚刚与黑先知关于权力后果的谈话:

    “查曼称王,野心更胜努恩。”

    “北地糜烂,混乱远超预计。”

    “王子受俘,王统继承成疑。”

    “这些也在计划内?”

    两人继续向前。

    “我们不是说过吗?伦巴赢了也好,努恩赢了也罢,还是双方厮杀至死,”拉斐尔漫不经心:

    “龙血过后,埃克斯特必将寸寸碎裂,难以聚合,一如现在。”

    “至于伦巴的野心,北地的局势,还是您的下落……”

    “全在计划之内。”

    好吧。

    泰尔斯听得连连冷笑,他抱起手臂:

    “那灾祸呢?”

    “一旦龙霄城里的那个血色大章鱼失控,而天空王后没有来?”

    拉斐尔沉默了一阵。

    “放心,我们也有备用计划。”

    荒骨人淡淡道:

    “即便巨龙不来,我们也有绝对稳妥的办法,将血之灾祸完全压制。”

    回想起魔能师吉萨的力量,泰尔斯讽刺地笑笑。

    是么。

    我深表怀疑。

    “那么,你们的计策被红女巫看破,反被借壳生蛋的事情呢?备用计划是什么?”

    “既然要去龙霄城,就必然要跟暗室硬碰硬,”拉斐尔毫不慌乱:

    “被他们阻击,也在预料之中。”

    “您不是安全出来了嘛。”

    泰尔斯翘起嘴角,摇摇头。

    听着像嘴硬。

    “那查曼王进入英灵宫,准备纠合大公们,联军南下,入侵星辰的时候呢?”

    王子冷冷道:

    “别告诉我,那也在预料之中?”

    “也有备用计划?”

    拉斐尔头也不回:

    “当然。”

    泰尔斯不屑摇头,讥刺道:

    “对啊,备用计划就是一个让小男孩回头闯进英灵宫的烟囱……”

    拉斐尔的脚步突然一顿!

    他们停了下来。

    泰尔斯疑惑回头。

    “这本该是最高机密,但是,殿下,既然您如此怀疑……”

    那一刻,王子突然发现,荒骨人的神情无比严肃。

    “我这么说吧。”

    拉斐尔的一双红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您以为,要是伦巴当年成功把您诬陷为刺杀努恩王的凶手,甚至说服大公们出兵南下,我们就真的没有反制手段吗?”

    反制手段……

    泰尔斯暗暗蹙眉。

    “更进一步,您站在这里,六年间一直以为是自己孤身救世,力挽狂澜的时候……”

    王子微微色变。

    拉斐尔的语气很是神秘,带着极深的意蕴:

    “您又怎么知道,那天的英灵宫里……”

    “跟我们暗通款曲,相互合作的盟友……”

    只听拉斐尔幽幽地道:

    “就只有伦巴一个?”

    话音落下。

    时间仿佛静止在那一秒。

    泰尔斯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只有伦巴一个。

    什么……

    意思?

    在秘科静谧的走廊里,拉斐尔面无表情地看着惊愕的泰尔斯。

    “这么说也许不太礼貌,殿下。”

    “纵然您当初的选择颇有胆色。”

    他们的身侧,“东方艳影”阿尔芙在画像上清幽望着他们。

    “但您只是棋局里,无数备用棋子里的……”

    拉斐尔眯起眼睛,语气深邃:

    “其中一枚。”

    泰尔斯愣了足足十秒钟。

    其中一枚?

    那个瞬间,泰尔斯仿佛重回六年前的腥风血雨,重闻龙霄城的一夜喧嚣。

    灾祸来袭,努恩之死,黑沙入城,大公联盟,南下星辰,女大公,查曼王……

    可是……

    脑海中闪过一幕幕旧景象。

    泰尔斯只觉思维僵硬,滞涩难行。

    龙霄城,英灵宫。

    昔日的一切,仿佛一副精美的画幅,在刚刚被拉斐尔一把撕碎。

    可是……

    不。

    其中一枚。

    不!

    拉斐尔看着王子魂不守舍的神情,满意一笑,重新转身。

    但就在此时。

    “拜拉尔。”

    荒骨人奇怪地回头。

    “安克·拜拉尔,昨夜的那个刺客。”

    只见泰尔斯缓缓抬头,神情恍惚,喃喃开口。

    “拉斐尔,我要见他。”

    王子紧蹙眉毛,略带急色:

    “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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