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一本正经道:“也不一定。我一个远方妹子的小姑子就比他男人高。模样可没有你好。她男人就把她当个宝贝,连她婆婆都不敢给她脸色。这女人呐,也是人同命不同。咱是没那个好命。”说到此感叹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把手里篮子往前一推:“我怕你们俩回去再打起来,连个拉架的人都没有。顺道给你拿了点家里晒得菜干。”
魏鹏程推辞道:“这怎么好意思?”
老妇道:“这有什么。”一边说着一边走进院子:“你去寻个家伙什,把菜干倒进去。”竟是自来熟,一点都不见外。
魏鹏程一个不慎没拦住,只好道:“你且等等,我就去取来。”他刚刚搬来这里不到三天,哪里有什么盛放菜干的家伙。忽然想起厢房墙上似乎还挂着一个原来主人家留下的小笸箩。推门进去正对上邺胜安黄色琉璃般的眸子。急忙道:“我拿那个。”匆匆忙忙拿了笸箩出门。
老妇见他进屋一趟,出来时慌慌张张。关心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魏鹏程拿过篮子,快速的把菜干倒进笸箩里:“不耽误大娘了,您去忙吧。”
老妇瞟了一眼厢房,隐约看见洗澡的木桶中有个人影。露出了然的微笑:“那我就回去了。以后有什么事就去家里喊我。”
魏鹏程送走老妇,抹一把额头汗水,轻舒了一口气。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僵硬的回头:“你洗好了?”
邺胜安此时头发还湿着。身上的衣服是魏鹏程提前准备的。浅灰色的棉布长袍,衬得他脸色好了很多。因为水汽的润泽,整个人身上的阴郁之气也消散很多。沉静的目光似乎要看进人的心里。
“我准备了吃的。”面对邺胜安的目光,魏鹏程有些不知所措。
“你想干什么?”经历过刻骨铭心背叛的人,很难轻易相信别人的善意。邺胜安的无所谓,很多时候更像是保护自己的壁垒。他只有让自己不在乎,才能不受伤害。而此刻,他很认真。
“不……不干什么。”魏鹏程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转头避开邺胜安的目光。
邺胜安道:“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如果长靖关面前能算他的家,那么现在那个‘家’已经把他抛弃了。没有人不渴望有个家,可他害怕再次失去。
“我哪有对你好?”魏鹏程脑子一片混乱:“我不是和你说过吗?长靖关我呆不下去了。我又什么都不会,只好来投奔你了。”
邺胜安想了想。魏鹏程如果不做长史,确实什么也不会。可这是理由吗?
“好了,吃饭了。军营里不让喝酒,一定馋坏了吧。我买了好酒,咱们去喝一杯。”
邺胜安点头:“好。”他其实不喜欢喝酒。喝醉了无法掌控的感觉让他害怕。可是,望着魏鹏程欢喜的样子,他竟不忍心拒绝。
两人也不知喝了多少。喝到最后,魏鹏程趴在桌子上大哭。邺胜安木然的看着他,心里忽然有些羡慕。魏鹏程还可哭一哭,而自己呢?这一夜,他做了一个很久没有做过的梦。
梦里又回到了那土坯墙的茅草屋,变成了那个蹲在地上看小鸡吃虫的小孩。二哥从篱笆外跑进来,手里攥着几颗青杏,兴奋的喊:“妹,杏。”
小孩跑过去,接过一颗青杏,狠狠咬了一口:“好吃。”
挺着大肚子的妇人看着兄妹二人无声的笑……
邺胜安醒来时,嘴里满满青杏的酸涩。他望着青色的帐子发了好一会儿呆。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方。桌子上的灯早灭了。魏鹏程趴在桌子上,睡梦中不时抽噎一下。邺胜安走过去,只见他脸上满是泪痕。就算是睡着,眼里的泪水仍不停的往下淌。
转身出了房门。活动了活动筋骨,弓步出拳。自从进了西山大营他就再没有练过大小姐教过的功夫。打得最多的就是军中练兵的《四平拳》。《四平拳》只有四招。练步法为主,讲究拳打四面,脚揣八方,‘出手反背于面,捷步于南,回步于北,转步于东。’行拳时,四面八方,连连出击。拳风稳健,容易上手。有万拳之宗一说。比起梁大小姐教的功夫,他其实更喜欢《四平拳》。
邺胜安打了几趟拳,天色已经大亮。回到屋里。魏鹏程已经醒了。楞楞的发呆,整个人看上去十分不好。
邺胜安并不会照顾人。想了想,拧了湿布巾递给他。魏鹏程眼珠转了转,盯着布巾看了一会儿。忽然一把抓过布巾用力甩在邺胜安脸上,叫道:“不用你假好心。你不是要走吗?现在就走。”
邺胜安点头:“好。”转身就走。
“回来。”魏鹏程忽然如梦方醒,起身就去追邺胜安。不料腿坐麻了,一个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在桌子上,顿时冒出血来。
他顾不得疼痛,连滚带爬冲出屋。一下子从后面搂住邺胜安的腰,哭道:“你就不能问问我怎么了吗?”
邺胜安声音冰凉:“如果你想说,自然会说。”
“如果我是个女人,你还会这样对我?”魏鹏程声音里是无边的苦涩。
“有什么区别吗?”邺胜安的心似乎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一丝慌乱升上心头。猛然挣脱魏鹏程的手,拉开门头也不回走了。
“我错了,你别走……”魏鹏程大叫,追出门去只看见邺胜安消失在巷子口的身影。他知道,除了大小姐,没有任何人能让邺胜安回头。可他就是忍不住想要挑衅那份执着。
邺胜安逃也似的离开小巷。一路狂奔,直到气喘吁吁才停了下来。心里的慌乱不减反增。一个声音在心中狂喊:“是男是女就那么重要么?大小姐也是女子,不照样打仗。是女人又怎么样?女人就该被卖,女人就该被打,女人就该死吗?”他的手摸到腰刀的刀柄,豁然抽刀出鞘。雪亮的刀锋映照出他扭曲的面容。拧身回刀,一棵碗口粗的小树拦腰而断。
这把刀是大小姐的遗物。名为‘胭脂’。此胭脂并非闺阁女子化妆所用的胭脂,而是因刀锋割断敌人的咽喉,刀口上的血如胭脂而得名。他曾经用这把刀斩下过无数来犯之敌的脑袋。如今再也用不着了。
长靖关,登州城,希宁……伙夫……
真的毫无怨言吗?
“啊……”邺胜安仰天长吼。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般?
夜幕降临时,邺胜安拖着疲惫的身体,一步步走回小巷深处。木门紧闭,院子里漆黑一片。他抬手拍了拍门。院子里没有动静。正要离开,木门突然开了。魏鹏程脸色苍白的站在门后。脸上的血迹已经干了。看见邺胜安迅速垂了眼睑,侧身避到一旁。
邺胜安走进去,站在院子里。许久没头没脑道:“我不喜欢杀人。”
魏鹏程走到他身边,微微抬起头,将修长的颈项展现在邺胜安面前:“如果死可以让我靠近你。你动手吧。”
“其实,我没有地方可去。”邺胜安望了魏鹏程一眼。眸光里淡淡的忧伤:“你为什么非要接近我?你明知道我没有地方去。”他反复说着同一句话。
魏鹏程这才意识到,眼前的人不过双十年岁。比自己还要小。
“你会后悔的,我会杀了你。”邺胜安疏朗的长眉痛苦的拧在一起:“可我不喜欢杀人。”
“那你就不能不杀我吗?”魏鹏程望着他:“我们都是被世俗抛弃的人,就不能好好的在一起,彼此温暖,彼此陪伴吗?”
邺胜安摇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就让我们和以前在长靖关时那样,彼此相望吧。”魏鹏程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眼前的人一定有比旁人更深痛的经历。他的冷漠也许是保护自己的壁垒。而自己却执着的去触碰。
邺胜安没说话。他内心深处也是渴望有个可以安身的所在。让自己疲惫的时候可以歇一歇。以前在长靖关,他肩上的担子不容许他有喘息的机会。现在,他不知道能不能抵抗住‘家’的诱惑。未知的事,他从来不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