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胜安出了院子,正碰见中年汉子从外面进来。那汉子手里提着两条鱼,看见邺胜安躬身道:“东家起的真早。”
邺胜安闷闷应了一声。那汉子全然没有察觉邺胜安的心情怎样。把鱼往起提了提道:“我昨天下的网,可惜只打到两条。待会儿让我那婆娘给东家煮点鱼汤。”
邺胜安本已走过他,闻言回头道:“你叫什么名字?”
汉子一愣,挠头道:“我叫郝大。东家不问我都忘了说了。”
邺胜安道:“吃了饭,我和你下地。让你婆娘在家做些好吃的。小魏身体不好,需要静养。没事不要吵他。”
郝大憨直道:“怎么能老让东家下地?我一个人也干得。”
邺胜安道:“就这么定了。”转头走了。他没什么心情练功,绕着不大的村庄转了一圈。不时有起早下地的人经过和他打招呼。邺胜安一一回应,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回到村头的宅子时,早饭已经做好。郝大正在门口张望。看见他回来,急忙让婆娘盛饭。魏鹏程独自在屋里吃,邺胜安和郝大蹲在石板搭成的桌子边。郝大的婆娘领了女儿在厨房。
吃完早饭,邺胜安挑了水桶,提了锄头率先出门。郝大看见了,也不再说什么。拿着锄头和种子跟着往地里走了。魏鹏程透过敞开的窗户看着二人出门,低头继续吃自己的饭。如果真能这样和乐静好的过一生,不能说话又怎样?永世女装又怎样?
“你愿像男儿那样无拘无束,我就做你身后的人。解你后顾之忧。你心可能如我心,许我一世长久?”
……
院里老梧桐的花一夜间落了一地。郝大的女儿吃过早饭就拿个笤帚扫院子。魏鹏程走出来,想让她先不要扫。嗓子里疼的厉害,却发不出声音。
小姑娘不由担忧道:“邺娘子,你怎么了?”六七岁的孩子,梳着两个丫角辫。十分的纯真可爱。魏鹏程触及她的目光,心里不由一暖。暗道:“不知我们有了孩子会不会也这样可爱?”他伸手拍了拍小姑娘的头顶,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小姑娘扑闪着大眼睛天真的问:“你嗓子疼吗?”
魏鹏程点头。
小姑娘想了一会儿,道:“你等着。”蹬蹬跑进厨房,不一会儿捧着一个瓷碗出来:“给。糖水。我找我娘要得。喝了就会好。”魏鹏程接过,不知怎的,鼻子有些酸。多少年没有人这样单纯的关心自己了。
郝大的婆娘从厨房出来。乡下女人没见过世面,不免有些腼腆。张了好几次嘴才说道:“要不要我去抓点药?”
魏鹏程一口气把糖水喝了,甜甜的味道仿佛一直甜进心里。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他十来岁就和街头的泼皮无赖厮混。好的本领没学过。害人的本领却学会不少。给人下哑药不过是其中一种。当年他这一副哑药不知害了多少人有苦不能言。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他会自己喝下这剂苦药。大约是报应吧。
郝大的婆娘眼睛直直的望着魏鹏程。魏鹏程低头四顾,又抬手摸了摸脸。不明所以的望向那婆娘。那婆娘回过神来,惶然道:“邺娘子长得太好看了,我看傻眼了。我去做饭。”说完往厨房去了。
魏鹏程放下碗,向郝大的女儿比划着针线。小姑娘十分机灵。片刻就知道他想要什么。
于是,当段子心走进院子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素衣的美人坐在枝繁叶茂的老梧桐下,专心的穿针引线,穿着梧桐花的花蒂。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娇憨的蹲在她旁边,不时把捡来的花蒂递给她。霎那间,段子心明白了什么叫‘岁月静好’。
“你找谁?”小女孩一扭头,看见大门口站着两个陌生人。向着厨房叫道:“娘,有人来了。”
郝大的婆娘闻声走了出来。看见一身儒衫的段子心,恭敬道:“先生有事吗?”
段子心笑道:“我找你家东人。”那婆娘转身望了望头也没抬的魏鹏程,回身道:“对不住。家里没人。先生要是不急就在这儿等等,我让丫头去地里喊东家回来。”说着话,下意识将身体挪了挪,挡住段子心往里看的目光。
段子心哪里看不出妇人对自己的戒备。想想那一瞬的失神,心里也觉得惭愧。不好在人家门口久站。说道:“我一同去吧。”
小丫头领着段子心走了。郝大的婆娘走回来,望向魏鹏程问道:“邺娘子,你可认识刚才那个人?”
魏鹏程当然认识。段子心是天下清流名士中的名士。天下间,凡读过书的无不敬仰。可他仅有的文心骨气,已经随着那碗三倍剂量的哑药荡然无存。从此,他的生命里除了邺胜安再无其他。
“那个人看上去人模人样,可那眼睛十分不老实。不像个好人。邺娘子,你还是劝劝东家不要和他走得太近。”
如果让段子心听到这样的评价,不知道心里会怎么想。
魏鹏程把串好的花蒂在两端打成结。抬眼望着那婆娘,目中充满疑问。
那婆娘见他的神情,走上前几步道:“我说的是真的。你是没看见,那人看你的眼神就像要贴在你身上一样。怕是没安好心。读书的人使起坏可比那些地主老财阴损。我娘家有个堂妹。寡妇失业的带着个闺女。收留了一个落难的秀才。亲戚邻里都劝她,那外乡人不能相信。她偏不听。死心塌地要跟那秀才过。卖了糊口的地给那秀才在县上谋了个差事。那秀才有了钱,又娶了个黄花大闺女当老婆。整天把我那堂妹当老妈子使唤。邺娘子,你可要当些心。”
魏鹏程看那婆娘不过三十上下。乡下人风吹日晒,一张黑红的脸庞上满是担忧。逐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起身往屋里去了。
那婆娘在身后叫道:“我的邺娘子哎,以后你万不可当着外人笑。会招来祸事的。”
魏鹏程回屋,捡起桌上的水银镜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良久。忽然想起邺胜安从对自己偶尔的失神。他抬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粉润的唇瓣。回想着那短暂的一啄。想起邺胜安因为听自己说,只是一个玩笑时的怒火。脸上漾起淡淡的笑容。暗道:“如果你弃我,我就笑给天下人看。气死你。”
他在屋里对镜自艾。邺胜安已经随段子心回来。两人在梧桐树下坐定。郝大的婆娘提了壶白开水出来,就把女儿拘进厨房,不让她乱跑。
邺胜安给各自到了一碗水,才道:“先生不要嫌弃。”
段子心环视整个院子,笑道:“大人真是每回都让段某意外。这院子收拾的倒不错。”
邺胜安喝着水道:“这是小魏的庄子。”
“小魏?”段子心道:“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邺胜安点头道:“魏鹏程。”想起他为了让自己信任不惜喝下哑药,邺胜安的心头格外沉重。
“魏鹏程。”段子心声音陡然提高。他想起来了。那邺娘子怪不得看着眼熟,和魏鹏程长得实在太像了。
邺胜安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这么激动,问道:“怎么了?他得罪你了?”
“没有。”段子心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低头喝水。
邺胜安道:“你找我什么事?”
段子心这才抬起头,道:“你知道这次羌人送来的质子是谁?”
邺胜安专心的听。段子心接着道:“是土木不脱。他要见你。皇上恩准了。”
邺胜安淡淡道:“见了又能怎样?难道以他现在质子的身份,还能把我怎么样?”
段子心道:“如果大人还是一年前的大人,他许是不能把你怎么样。可现在,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和谈虽然成功,边贸已开。可羌人对于大人的憎恨可不见得能放下。”
邺胜安道:“那又怎样?世间已经没有聂小泉了。”
段子心道:“对于别人来说是,可大人别忘了,宝嘉可是从土木不脱帐中逃出来的。”
邺胜安面色一冷:“你想说什么?”这些人希望把他从那段属于聂小泉的岁月择出来,又不肯让他彻底撕脱。这种被人玩弄于鼓掌的感觉十分不好。
段子心正了颜色道:“土木不脱这个人颇有几分雄心壮志。只因为生母是大邺人才在赫哲王帐下备受排挤。如果能拉拢此人,为我所用。西北十年无忧。”
邺胜安淡然道:“皇上想扶持土木不脱,让他有实力回草原和其他的王子争储?”
段子心道:“有何不可?”
邺胜安反问:“皇上就不怕养虎为患?土木不脱这个人内心冷酷,城府极深。一但他成了王,草原必定掀起血雨腥风。等到草原一统的时候,就是我大邺大敌当前的时候。”
段子心点头:“大人说的不错。可大人有没有想过,就让他一统草原又怎么样?难道我大邺会永远这样四分五裂,坐以待毙?”
邺胜安道:“那天下兵戈何时止呢?”
段子心望着他:“四海靖平时,兵戈自止。”
许久,邺胜安点头:“好,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