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州分内城和外城。内城居住的都是达官显贵。外城的坊市才是百姓居住的地方。见到土木不脱是在外城城北一家不起眼的酒肆里。
高大俊美的王子穿着大邺的服饰,颇有几分儒雅。邺胜安却知道,这人内心十分的残酷。
当年邺胜安为了给大小姐报仇。独自潜入铁勒王庭刺杀二王子图特。那时,她白天潜伏在王庭边的查干湖里。夜里顺着查干湖的支流接近王帐。曾经亲眼看见他将一名侍女一鞭、一鞭抽成肉泥。这也是邺胜安为什么默许宝嘉留下的原因。虽然宝嘉是羌人,可她没法容忍那样一个天真的小姑娘被残虐的对待。
两人入座,对视良久。土木不脱忽然讽刺一笑,站起身吩咐仆从道:“走。”
邺胜安没起身,问道:“王爷只是为了见我一面吗?”
土木不脱道:“我要见的是长靖关守将聂小泉,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说话?”
邺胜安也站起身,淡然道:“聂小泉已经死了,活着的只有邺胜安。王爷不想见我,正好我也不想见王爷。告辞。”
土木不脱道:“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是聂小泉?”
邺胜安反问道:“我为什么要让你相信?”
土木不脱忽然抬手,喝道:“来。”只见酒肆后门的布帘一掀,两个身高马大的羌人汉子押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出来。
邺胜安扫了一眼少女,问道:“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土木不脱沉沉一笑:“没什么意思。我这个侍婢两次逃跑,刚刚抓到。”
邺胜安冷笑:“那还要恭喜王爷。”
“好说。”土木不脱摆手道:“赏给你们了。”少女的脸色顿时煞白,仓皇的望向邺胜安。嘴动了动,却终是没出声。任由两个人高马大的羌人拖着往后面走。
“慢着。”邺胜安终是狠不下心去,将那如花的少女送进狼口。眼角一挑道:“王爷想让我做什么?”
土木不脱足足比邺胜安高出一个头来,略一抬手搭在邺胜安肩头,低声道:“求我。”
邺胜安抬眼,直直望进他黑渊似得眼睛里:“为什么?”
土木不脱道:“不为什么,本王高兴。”
邺胜安望着他:“好。我求你,放了宝嘉。”
土木不脱哈哈大笑,狂妄至极:“这就是你求人的样子吗?还真够没诚意的。”
邺胜安道:“你要我怎么做才满意?”
土木不脱笑道:“不如你扮女人给本王跳支舞,本王就放了这贱婢?”他现在虽然是质子,可也明白周景佑有心拉拢自己。
做为羌人,没有不恨聂小泉的。他现在有持无恐,当然很乐意专程来羞辱一下那个可恶的人。当年要不是半路杀出个聂小泉,羌人早就在长靖关内放马了。谁给谁送质子还不好说呢,自己也不会被踢出来,独自来到大邺。
让曾经的敌将扮女人跳舞,确实是很大的侮辱。如果在长靖关,那十万大军非炸毛不可。不过土木不脱显然错估了邺胜安。邺胜安是个很矛盾的人,既有一代大将冷血残酷的一面,也有升斗小民怯懦贪生的一面;唯独没有骄傲。想了想道:“好。不过我没跳过舞,恐怕跳不好。”
土木不脱没想到她这么痛快就答应了,说道:“本王不挑,将军只管跳就是。”
邺胜安随土木不脱安排的人去旁边屋子换衣服。竟是西域舞娘惯常穿的舞衣。上面露着半截手臂和腰肢,下面虽然是拖地长裙,内里却什么都没有。赤脚光着两条腿。这让一向裹得严严实实的邺胜安十分不适。连步子都不敢迈太大。
土木不脱抬眼,就看见邺胜安拘谨的站在面前。笑道:“开始吧。”
邺胜安自幼流落江湖,无人教导。长大后又生活在军中,根本没有寻常女子的所谓廉耻之心。右手捏个剑诀,舞起一套剑法。一开始还顾及*****渐渐放开后就无所顾忌起来。
土木不脱靠在椅子里望着她。他发现邺胜安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瘦。只是和别的武将不同,邺胜安的肌肉并不虬结,而是光滑紧实。她的腰肢并不柔软,却充满力度。因为年轻,皮肤泛着健康的光泽。矫健的身姿配上着艳丽的舞衣竟然分外和谐。
邺胜安一套剑舞完,土木不脱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挥手道:“你可以走了。”示意手下放人。全无了羞辱她的心情。
邺胜安出了酒楼。等候在一旁的少女看到他,双目中顿时涌起泪花。走上前低低叫道:“爷。”面容憔悴的不像十七岁的女孩儿。
邺胜安欲言又止,到了嘴边的话在看到少女憔悴的容颜时被迫化成一缕叹息,道:“回家吧。”
酒楼中,土木不脱望着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回过头看向一位从后堂走出来的老者,问道:“程伯伯觉得邺胜安这人怎么样?”
老者摇头:“看不透。”这位老者姓程,名全。原是土木不脱母亲家的管家。据说年轻时还做过一县的幕僚。因为官场倾轧,受上峰所累,家业亲人凋零尽了。万般无奈这才投身大户人家为奴。时间久了,主人家看他颇有几分学识便委以管家之职。
大邺百年,羌人屡次扰边。抢掠不计其数。土木不脱的母亲被抢到关外。程全拼了命也没能保得了小姐的清白。后来,土木不脱降生,多亏这位忠仆尽力周、旋。才让他没有像其他女奴生的孩子那般受尽折辱。所以,土木不脱一直很倾赖这位老人。
“想不到,草原上能止小儿夜啼的‘鬼眼王’竟然是这个样子。”土木不脱摇头:“父王败的好不窝囊。”
程全道:“人不可貌相。王爷觉得此人和梁鸿驰比如何?”
土木不脱想了想道:“梁鸿驰的冷厉浮于表面。”
程全问道:“比那些草原的勇士如何?”
土木不脱道:“那些所谓勇士,不过是多杀了几个人,身上带上了些杀气罢了。”
程全点头:“王爷说的不错。那些人不过是沾染了些杀气。可这个人竟像是带着一股死气。世间荣辱怕是都难入他眼中。这样的人无所顾忌,才是可怕。王爷还觉得汗王败得窝囊吗?”
土木不脱道:“如此竟是一柄利器,看来我今日一举实在欠妥当,真不该不听你的话。这人日后恐怕难真心为我所用。”
程全道:“世事无常,但看结果。是不是真心又有什么关系?只是,参狼部的那个小姑娘,王爷真的毫不动心吗?”
土木不脱道:“程伯不用再劝我。再聪慧也不过是个女人。我要是想要,什么样的没有?”
程全道:“那便好。须知这世间英雄最难过的就是美人关。日后莫要为女子所累才好。”
邺胜安并不关心别人怎么看自己。一路走回家去。洗剑看见他回来,脸上抑制不住的喜悦。他忽然想起,魏鹏程还留在郊外的农庄。想到他的嗓子,心里就难受的厉害。转身就往外走。
他找到一家医馆。看见有人问诊,便找了个矮凳坐下来等候。坐堂大夫送走最后一个病人,见他还坐在那里。这才使人上前问询。邺胜安把魏鹏程喝了哑药一事说了。大夫摇头道无能为力。
邺胜安又走了几家药铺、医馆,并没有结果。看着天色已晚,这才往回走。却见一个清俊的人站在巷口,正是魏鹏程。看见她几步走了过来,牵起她的手写道:“怎么才回来?”
邺胜安望着那暖暖的笑容,鼻子一酸流下泪来。魏鹏程面上一慌,写道:“怎么了?”
邺胜安伸臂将他抱住。魏鹏程一愣,竟然忘了呼吸。他费尽心机想要在邺胜安身边占有一席之地,真的成功了竟然不敢相信。
“我是做梦吗?”魏鹏程自语,嗓子里的痛令他想起自己已经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邺胜安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泪水,望着魏鹏程清澈的眼眸道:“我一定治好你的嗓子。”
魏鹏程轻轻一笑,摇了摇头,用口型道:“不用。”他把唇凑近邺胜安的耳朵,吃力道:“只要你让我在你身边,就足够了。”气流形成含糊的语句,邺胜安竟然听懂了。
“你真傻。”邺胜安垂头,松开怀抱,牵起魏鹏程的手道:“就算你返悔,你也只能是我的。”
魏鹏程目中难以掩饰的喜悦,迫不及待的挣脱他的手,在他手上写道:“好。”
两人相携回家。洗剑已经摆好了晚饭。吃过晚饭,宝嘉安静的回房。洗剑带着小丫头收拾碗筷。邺胜安洗漱了,这才想起不知道去哪里休息。正房东间被宝嘉领着两个丫头占了。西间是魏鹏程的卧房。西厢房住着洗剑和小丫头翠儿。只剩下东厢的厨房和柴房。他比较了一下,决定拿个席子睡在院子里。反正天气炎热,睡在院子里更凉爽。
谁知,他席子刚铺好。魏鹏程已经率先躺了下去。魏鹏程的伤并没有痊愈,并不适合在地上睡。可他一副邺胜安在哪儿他在哪儿的模样。邺胜安只得妥协和他一同回房。
躺在魏鹏程的床铺上,邺胜安只觉得浑身发烫。感觉到身后人浅淡的呼吸,她又觉得全身僵直。动也动不了。如此这般,只觉得度时如年。
忽然腰间一沉。邺胜安在黑暗中望着那只搭在自己身上修长白皙的手,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紧。浑身汗如雨注。
“热了?”那只手偏还作怪,轻轻在他肚皮上比划。写道:“热就把衣服宽了吧。”
邺胜安前所未有的惊惧,身体颤抖着不能转动。脑子里一片空白。而她最后想起的竟然是,魏鹏程的伤还没好……
一夜无梦。醒来时天色微明。睁开眼正对上魏鹏程清澈的眼眸。她从来不曾注意过,一个人的眼睛竟然能清澈的像一汪秋水。让人恨不得沉溺其中才好。
魏鹏程一笑,在她手心写道:“不睡了?”那笑容好像清风抚过翠绿的山冈,吹皱一池春水。
邺胜安皱眉。以前在长靖关时,只觉得他奶油气中夹杂着流气,阴柔有余,阳刚不足。那张脸像画的一样,一颦一笑无不虚假。后来到了齐州,他执意女装,极尽妖娆造作。不男不女令人不忍瞩目。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让人直想藏起来,不要被别人看见才好。
“怎么了?”魏鹏程见他皱眉,心下就是一紧。写道:“哪里不舒服?”
邺胜安摇头,笑道:“怎么办呢?想到别人看见你的样子我心里就窝火。”邺胜安长得不美。疏朗的长眉,细长的眼眸,尖削的鼻梁,敦厚的嘴唇。可她身上有股特殊的气质。冷静时像一棵挺立的青松,凌厉时像一把夺命的利剑,而此时温柔一笑,仿佛腊梅一瞬间绽放。清清泠泠却动人心弦。
魏鹏程忍不住伏过身去,在她唇上轻轻一啄。修长的手指在她胸膛上写道:“那我就替你藏起来,不让人看见。”
邺胜安忽然想起他为了取信自己不惜喝下三倍剂量的哑药,怕他再做什么傻事,不由怒道:“你又想干什么?”
魏鹏程一惊,收回手。
邺胜安伸手捉住他的脸,几乎是命令道:“这张脸是我的,没有我的许可你不许伤害它。”为了不让别人听见,邺胜安的声音一直很小。这时却忽然提高了音量。魏鹏程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他二人如今的样子如果被别人看见,邺胜安是女子的事情立刻就瞒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