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三千六百道剑芒从天空迅雷般落下的时候,易岑的身体已然是强弩之末。只见他的身体呈现出几乎通明的姿态,仿佛一团堆叠在一起的水雾,只是勉强维持着人类的轮廓罢了。
他怎么都想不到什一方一语成箴,所以到了此刻才明白什一方说杀死他竟然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情!三千六百道剑芒刺透血肉,妖体连修复的时间都没有!就那么迅速而残酷的,一寸寸将他的生命剥离自己的身体。
遮天蔽日的云层慢慢散去,天光成片的落下来眼前的一切复归明亮。这一战,竟是日落黄昏,暖色的光芒之下周围的一切已然失去了原本的模样,如同天崩地裂之后剩下的一片狼藉。
易岑好似失了所有的感觉,脸上先是闪过些微迷茫,而后又有一瞬的恍惚。白色的双眸此刻清澈干净,浑身已然没剩下一丝血腥气。阳光落在他身上,又穿过他落向地面。他心中一顿,这才终于明白自己的这条命只剩下此刻。
和他相比,什一方衣衫破烂,浑身血污,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的狼狈不堪,好像被重重凌虐的反而是他自己。
什一方站在易岑的面前,手中抱着易岑那把素面的琴。他将古琴放在易岑身前的地面上,就蹲着的姿势看着他,脸上表情复杂。饶是什一方,此刻也不知道应该对于这个弥留之际的人说些什么。
是走好吗?可是他并不想祝福他。
易岑这个人他虽然接触不多,却也觉得他的所作所为就像是一个顽劣的孩童,既无视道义又没有担当。所以陆远铮为他所做的一切,他都不曾真正的明白过,自然也不能真正的改过。即便是他觉得自己有错,然而也只是选择逃避,在岁月的长河里消磨陆远铮对他的好,只剩下那不知所谓的仇恨扎根在骨子里,腐蚀掉内里,留下一副空洞的躯壳。
什一方想,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易岑才会那样痴迷傀儡术,毕竟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才是他唯一能够真正掌控的。
易岑到了这个时候,反而很是从容。他伸出手去抚摸古琴的琴身,却蓦然发现自己透明的手臂竟是穿透了古琴,落不到实处。他怔怔收回手,哑然失笑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什一方沉默良久,而后才慢慢开口道:“陆远铮死的那一天,并没有真正的魂飞魄散。”
易岑双眸抖了抖,闻言蓦然抬头看向他。
什一方沉静的看着他,接着道:“守墓人掌握的往生阵,可以送陆远铮去轮回。或许他此刻正已别的身份而活着,但他不会记得你。”
易岑的双眸一瞬黯然,抖着唇道:“不会记得我......”
什一方看着他,想了想还是道:“其实不必如此,有守墓人开道陆远铮轮回的路必然轻松,一世活的也会顺遂安逸。他并不需要完全抹去前生的记忆,这样即便是后来你去寻他,也定记得你。”
易岑沉默半晌,突然道:“他不愿记得我,所以才不带记忆入轮回......对么?”
什一方不知还该说些什么,便只是点了点头。
易岑突然低低笑了起来,“我以为他尸骨无存,必然连灵魂都已被守墓人彻底杀死。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守墓人竟然还给阿铮留了一条往生的路。如果我......如果我......”
他默然哽咽,再无法完整的说出一个字来。
如果他应了陆远铮的话同他一起下山,即便是他满手血腥,到底还是会有与他同行的人。
如果他不曾逃避,真正的去面对过往面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那么或许在人世可以寻到轮回后的陆远铮。即使他已然将他忘得一干二净,可是却还有重头来过的机会。
可是这些如果,在他选择上了凤居山的那一刻开始,便都只是如果,再也不会成真。
然而,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近在咫尺的唾手可得的一切,原来竟是被他自己亲手毁了么?
易岑怔怔的看着面前的琴,掌心覆在琴弦上,琴弦似乎懂得主人此刻的心情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来。
陆远铮死后的那一天,他离开了大悲山。山下的城镇见过他的那些人早已被人偶尽数屠杀,剩下一片缟素的街道空无人烟。他路过茶水摊,不知谁落了一把素面筝无人来取。他想着陆远铮的名字,鬼使神差的走了过去。从这一刻开始,这把古琴便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的身边。
什一方以为易岑不会再说什么,只是静待自己完全消失的那一刻到来。突然间,却听他突兀的开口道:“老乌龟,这把琴名为终古,你可知终古何意?”
何意?什一方敛眸思考,好一会儿才说道:“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他抬头看向易岑,语气有些晦涩:“事事有更替,春去秋来,很多事情无法杜绝也不会停止。你看连你自己都知道人要向前看,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易岑呵呵笑了起来。“不必,已经够了。”
什一方无言以对,只好沉默的看着他。蹲的时间久了,下半身都快麻木。他缓缓起身,蓦然眼前一黑,就要朝前栽去。猼訑见此,立刻扶住他。
什一方看了猼訑一眼,失笑道:“看来我是真的老了。”
猼訑淡淡道:“你只是力竭。”
易岑抬起头来看着什一方,转而又看向猼訑,眼中已然没有仇恨。只听他忽然淡淡道:“事到如今......过去的事情即便是再纠结,一切也不会改变。就算我杀了谢九黎,死去的人也不会复活。更何况,那终归不是谢九黎的业火,自然也不能理所当然的让他把这个苦果咽下。”他顿了顿,又道:“但他终归是守墓人,这个账若是要清算也活该他谢九黎受着。”
猼訑看向他,神色淡漠。他不想同易岑讨论这个问题。这些过去,不是谢九黎的过去,又怎能说是他活该应受呢?只是他心中还有别的疑惑,初见易岑他那一手傀儡术如今还犹在眼前,于是他疑惑道:“你用傀儡术轻易的便可以取走我们身体的控制权,可在这场战斗之中从一开始到现在为何从不见你使用?”
易岑怔了怔,而后缓缓抬头。阳光落在身上暖洋洋的,他眯了眯眼,叹息一般说道:“是啊,我为何不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