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火光越近,才发现那火光来自于一处屋舍墙沿下的灯笼。灯笼白纸糊着,里面的火光一闪一闪的。屋舍边上有一颗巨大的果树,只是远远的看着分不清这树上结的是什么果实。
不过谢九黎是认得的,他紧跟在什一方身后,轻声道:“这守墓人世界里还有枣树啊?”
什一方道:“这个世界分开的是人与妖,又不是连土地也分开了。你们现世能长的,这里自然能长。”
谢九黎“奥”了一声,不在说话。
什一方的目光被石桌前的两个人吸引,刚巧云层散开,月光洒下来将那两个人的面容清晰的显现在他的面前。一人面容冷峻,棱角分明,像是刀削斧砍一般的面容透着一股难以接近的气息,可是此刻露出的表情却是生动而温柔的。而令他惊异的是另外一个人,那人少年模样,眉眼精致而青雉,像是没有长开的模样。
只听其中一人道:“你这堂堂鬼帝,怎么还耍无赖?”
少年闻言双眸垂下,视线落在石桌上。他轻轻抚过石桌的边缘,清凉的触感令他的心略略有些平静下来。只听他淡淡道:“什么堂堂鬼帝,不过是一个被放逐了的罪人,永远也得不到自由罢了。”
什一方闻言整个身体下意识的抖了一下,心中大为震惊。饶是他自己,也从未想过这凤居山上竟然能藏着一个鬼帝!鬼帝是什么样的存在,还是他跟谢九黎讲明白的呢,他自然再清楚不过。可是鬼帝乃一方魂灵的管辖者,又怎么会脱离了自己的领地而出现在凤居山上呢?
谢九黎站在什一方身边,因为挨得近所以很清楚的感觉到什一方方才的颤抖。只是他的听力没有什一方好,只是听见了说话的声音,实际并未听清楚那两个人讲了些什么。见什一方的身体突然的颤抖了一下便当下心中一惊,人都变得紧张起来。“老君,你怎么了?”
什一方抬手竖在嘴边,示意谢九黎不要说话。另一只手拉着谢九黎蹲下,躲在草丛后面紧紧注视着石桌边上的那两个人。既然是鬼帝,那便已经不是一般人可以对付得了的存在。而这话出自那少年的口中,什一方不得不更加在意。
其实这么一会儿的时间什一方已经想明白了,这少年若真是鬼帝之一,那么这个少年的身份什一方除了那个消失了的北方鬼帝张衡之外,根本不做他想!而他身边那个人,什一方努力的从脑海里回忆,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什么特别厉害的人后来消失了的?可是最后的思索的答案告诉他,没有。
他暗自揣度道:“那人身份成谜,或许是个隐士?”
此刻却听那少年人又开口说道:“你要是真的好奇,不若下山去打听打听,或许你能寻到你想要的答案。”
那人笑道:“从别人嘴巴里面听到的传言,又怎么比得上你这个传言本身?”
少年冷哼一声,“那真是抱歉,你可要失望了。”
“意料之中,我本也没有想过你会痛快的告诉我,所以也算不上失望。”那人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又道:“阎君手段狠厉,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而你纵容手底下的恶鬼屠了一座城,又几乎使得整个北方变成无人之境。这等大罪却只是被放逐,可见阎君不是一般的维护你。”
少年沉默下来,并不开口说话。
那人又道:“你的传言不少,虽然世人传你残酷狠绝。可我见你在这山上却也并未与人交恶,方才瞧你坐在树上吃枣儿,更觉得疑惑。”他顿了顿,抬眸直视着少年,目光因探求而闪烁,“所以比起阎君为何会大发慈悲的放过你,我更想知道你为何要纵鬼屠城?”
少年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把想说的话生生的咽了回去。眼前这人是水麒麟,世人皆知其品性极佳,恐怕也不是什么非要窥探别人隐私,只是单纯的好奇罢了。这人在山上,是唯一一个愿意来找他说话的人。他在他的住处种下枣树,时常因为要照料这颗枣树而来到他的地盘上与他聊天。起先他虽然不在意,可是时间久了,却也觉得这样总也好过一个人在这凤居山上待一辈子。
只是对于他为何会纵鬼屠城,又为何会出现在凤居山上,这些又怎么可能是一两句话便说的清楚的呢?
少年眉眼低垂,望着桌面的眼神空洞而悲伤。只是那种悲伤淡淡的,像是一滴墨化在了诺大的水池之中,不仔细去看根本不会留意。而且随着与那人的一问一答之间,此刻在他心中也不免想到阎君同他最后说的那番话。
那时的阎君在屠城之后突然而至,他毫无意外。只是默然在他面前跪下来,像现在这般眉眼低垂。阎君早已洞悉一切,已然不需要他在说些什么。而自我辩解,他并不需要。
他只需要一个结果,一个不论是什么样的结果。
“张衡,鬼帝乃你终生之责,非死不得换人。你身兼鬼帝之任多年,一直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故此我不欲你身死道消,只是这世间已不能容你!若你能找到一容身之处,我便不再追究与你,而你也仍是这世上唯一的北方鬼帝。”
他跪在阎君面前,整个人都显得颓丧而毫无生气。他本在等着阎君如何处置自己,却没有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番话。于是整个人都怔怔的,他问:“阎君,为什么要这么做?”
“......”而阎君回答他的只是沉默。
沉默的含义,张衡至今也未曾想明白过。只是他明白,若是他杀了人也许并不会有人觉得有什么,毕竟是鬼帝在发脾气。可是纵容恶鬼屠城不一样,因为天下恶鬼都掌控在他手中!这种大罪,就算是他自己也知道是在劫难逃的。
然而阎君再没有同他说过什么话,而后便消失在他的面前。好像从未来过,方才的话也不出自于他的口中。张衡就算是一心求死,此刻得了活命的机会,到底也不愿真的去死。于是之后便上了凤居山,从此消失在世人眼前。
就像过去每一次一样,阎君允他的话都是算数的。他仍旧掌控着北方的魂灵,仍旧是北方鬼帝。只是世人都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