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呼啸,夹杂着冰棱,如利刃一般吹得人睁不开眼。
这是一个滴水成冰的黄昏,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的雪竟不是皑皑的白色,而是触目惊心的血红,一直蔓延到天幕的尽头。远处的山谷里传来隐隐约约的战鼓声和潮水般的呐喊,火光凶悍地明灭,狼烟四起。
一条长长的队伍趁着这昏天暗地匆匆前行。领头的是一个中年壮汉,他墨色的铠甲上溅满了污渍和血垢,棱角分明的脸上挂满汗水,也沾着血迹,凌乱的发丝和胡渣间早已被冻出了大串的冰碴;他神色焦虑,却不失王者的坚毅。他叫洛枭,是九重天上骁勇善战的桀火部首领。
身后赶来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光溜溜的脑袋油光铮亮。他对洛枭喊道:“首领,不行了!后面的妇孺们已经走不动啦!我们跑了一天一夜,让大家休息一下吧!”
洛枭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疲惫不堪的队伍,叹了口气:“休息片刻。啸色,你去安排一下,妇孺和重伤的将士上军马战车,其他人步行。还有,注意老人身边需要跟着年轻人。对了,卓驰的队伍呢?”
啸色胡乱地抹了把脸,摇着头:“卓驰将军断后的队伍午后就没有消息了,估计已经……已经……”
洛枭狠狠的握住双拳,眉头紧锁,似乎在克制随时要爆发的怒吼。半晌,他深呼出一口气,拍了拍啸色的肩膀,默默了一下头。
看着啸色的背影穿梭在这溃不成军的队伍中,洛枭觉得像是一个梦,他甚至回忆不起这三天到底干了什么,曾经亲如邻里的两个部族突然就拔刀相向,让这世道斗转星移般换了模样。
自创世以来,善法部与桀火部在这九重天上各司其职,相安无事。那是一段安逸的时光,安逸得让人忘却过去了几万年。物阜民丰、无忧无虑的两部族人虽然也会生老病死,但他们代表着每一颗星辰,相比凡人来,有着天生的神力和长久的寿命。突然有一天,不知从哪里流传来一个秘密——在极西之地的暝海下有一神殿藏有圣泉,得到它的人将不伤不灭。然而暝海却被一片污浊之气笼罩,九重天上之人的纯净之身难以抵御。新任的天帝——天海,本着找到圣泉造福众生之意,带领善法部的精锐,联合桀火部首领洛枭及其傲宇军一同踏入了那片危险地带。
大军几经艰险后终于抵达海底圣泉神殿,还没来得及舒上一口气,突然从傲宇军队伍里串出黑衣蒙面人。只见他迅雷般冲入圣泉殿内,又似一道疾风消逝在天帝眼前。洛枭警惕地一看,供奉圣泉的石托竟然空空如也,还没来得及反应,耳边就传来天帝的怒不可遏的咆哮——“洛枭,你竟敢私吞圣泉!”下一刻斩涛剑便冲着他汹汹飞来。
两部大军在一片惊愕和怒吼中兵戎相向,死伤惨重,后方有些人甚至来不及知道发生了什么,便被身边的人砍掉头颅。两支人马撕杀出暝海时,忽见居住在无忧界的创世神——昊梵世尊现身云端。昊梵世尊怒斥桀火部卑鄙失信,已不配居住在九重天上,赦令天持军驱逐天极城中的桀火族人。
天持军乃是守卫天极城的帝师,纵然桀火部全民尚武,也难以抵挡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倏忽之间,天极城内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往日祥和美好的家园霎时间不复存焉。幸存者被护法啸色带领着逃亡北方,与首领洛枭的军队汇合,洛枭命大护法卓驰带领部分将士断后,自己则带着其余族人继续北上逃离。
“首领,再往前就是连接人间神州的北海了。那海里的荒火足以让人尸骨无存啊……”啸色眯着眼睛向北方望去,长叹一声。
“有时候通往人间的沧溟舟会停泊在北海岸边。”洛枭沉声道。
“但是首领......”
“啸色,”洛枭打断他的话,“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赌!”
正着,一队迎风飘展的黑旗渐渐靠近,哒哒的马蹄声夹着骏马的嘶鸣。为首的年轻女子跳下马背,三步并作两步地疾走到洛枭面前,拱手道:“首领!天持军人数众多,我们数万将士拼命抵挡,折掉大半兄弟也只灭掉了他们不足三成。现在敌军还在不断增员,我们午前路过雪岭恰遇雪崩,估计可以困住他们一会儿,但卓驰将军......”
洛枭长叹一口气,望着肩负刀伤的她以及她身后那群伤痕累累的将士。他们还那么年轻,想要保护族人的坚定眼神中丝毫没有对死亡的惧怕。他们脸上身上的每一处伤,每一寸血,仿若千万把匕首般齐齐扎进洛枭的心上,他有些哽咽:“陌上副帅,各位将士们,辛苦你们了,是我洛枭中计,对不住大家啊……”
“首领!”诸位将士纷纷起身。
洛枭摆摆手示意大家坐下:“我知道诸位心里有无数疑问,但现在我们没有时间去问为什么。桀火部存亡之秋,要靠大家共同扛过这场灭之灾。请诸位稍作休整,回头继续上路。”
陌上停顿了片刻,把身子凑近洛枭,轻声道:“首领,还没有夫人的消息……”
洛枭心一揪,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妙音在绝尘宫中应该是安全的。”他宽慰着陌上,却像是安慰自己,“她是昊梵之女,天海不敢拿她怎么样。”
突然,一只手拉了拉他的衣角,洛枭低头,只见一个不韵世事的女娃瞪着清澈的大眼睛望着他:“首领首领,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呀?我想娘亲想爹爹了……”
这女娃的爹妈怕是已惨死于天极城中。他心酸地摸了摸女娃一头柔软的秀发,不由得想到自己即将出世的孩子和尚不知生死的爱妻。
“乖孩子,首领答应你,等一切结束我们就回家,好不好?”
“好!拉钩钩!”女娃翘起右手的拇指,甜甜一笑。
洛枭从身后悄悄擦去右手的血渍,然后勾住她的拇指,“来,拉钩上吊,万年不变。”
大队人马如长蛇一般继续缓缓向北边移动着,却见后方不远处黑压压的一片,如决堤之水嘶吼着咆哮着冲桀火部队伍汹涌袭来——那不是潮水,而是天持军猎猎招展的战旗!他们竟然这么快突破了雪岭长驱直入了!
洛枭神色一变:“不好!”
只见那股潮水由浑浊的青黑渐渐变蓝,转眼之间,天持军蓝色的战旗铺天盖地,铁骑近在咫尺了!号角忽而大作,振聋发聩地响彻后方山谷。洛枭当机立断,将两翼各一千骑兵精锐分散,一字拉开,架起弓弩。中间三千重甲步兵竖起厚重的盾牌,作殊死一搏。
暴风未减,夜色却慢慢扩散开来。战火染红了黑暗的夜空和将士们的双眸,火光下一张张流血的面孔如鬼神般狰狞。战鼓声,号角声,嘶喊声和兵甲相碰的铿锵之声响彻天际。箭矢密密麻麻如倾盆大雨一泻而下,飞溅的血水与狂舞的雪花交织在一起。
洛枭手持双刀——破日与障月,冲锋在战线的最前沿。但见手起刀落,被斩杀的天持军将士滚落马下,转眼洛枭已杀开一条血路,径直向天持军的纛旗冲去。然而两军的数量悬殊实在太大,天持军阵型一变,近在咫尺的纛旗又转到了东南角。洛枭无奈将拨转马头,退回到主阵。凛冽的夜晚,连血腥味显得格外刺鼻。
“拦住天持军!不能让他们过去!”
“保护妻儿老!死守防线!”
五千精锐一路拼死抵挡一路后退,寒冷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背后隐隐的灼热——竟是溃退到了北海岸边!
浩浩汤汤的北海,无边无际。海面无水,取而代之的是幽蓝色的诡异火舌,时而有魔魅的火焰从海面上喷出。岸边空空荡荡,并没有像洛枭希望的那样,出现哪怕是一艘沧溟舟。老人和伤员跌坐在地,女人和孩子紧紧相拥而泣,连将士们都默默放下武器,不可置信这残酷的事实。天持军已经从三面将桀火部族困住,背后一片火海,进不能进,退无可退。
洛枭悲愤地仰天长啸:“这是天亡我桀火啊!”
忽然大地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继而从海底射出万丈红光,耀眼得令人无法直视,将这片幽蓝之海染成瑰丽而妖冶的火红。众人大惊失色,绝望地望着他们的首领。
已经没有选择了!洛枭一咬牙,回头看大队人马,神情悲壮:“我桀火族人一身傲骨,宁可站着死,也不愿跪着受这奇耻大辱!横竖是死,死也不要落到天持军手中!”
“誓死追随首领!”
“共赴族难!绝不苟活!”
“好!将士们!父老们!就让我桀火部赌一把天命!”洛枭挥刀直指红光迷离之处,“全军听令!入北海!”
火舌骤然腾空四起,照亮了一方夜幕,这自创世起就存在的骁勇部族顷刻间被吞没,荡然无存。
天海眼睁睁看着那群伤残大半的人马焚身于火,而此刻天持军却无人敢上前半步,谁都惧怕那似乎能吞噬一切的力量。是啊,连他无敌的胞兄天宸当年战魔龙时都葬身在这茫茫火海之中,谁又能活着走出?
天海号令全军返回九重天域,却不时回头,意味深长地望向那抹渐渐消逝的红光溶入无穷无尽的黑夜之中……
狂风嘶吼着呼啸而过,吹过满山尸骨,血腥扑鼻。
北海岸边插着几面溅着鲜血的残破的桀火部战旗,随海面的火舌一起,在风中凌乱地舞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