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且说邵子姜闻得此言,手下一顿,一滴浓墨便自笔尖滚落而下,于纸笺之上晕染四散。彼时,邵子姜面上微凝,一抹红晕渐次爬上面颊。
环儿低呼一声,殷勤上前替了子姜换了素宣。又见她执笔恍惚、神魂茫然,遂轻唤道:“姑娘,可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邵子姜倏然惊醒,贝齿轻咬,言语凝涩道:“没有,你且说吧。”
环儿不知邵子姜此番神态究竟为何,便未曾在意。娇声出口,自己随意胡编了一封家书说与了邵子姜。
邵子姜见环儿神色端凝,亦敛了心神,掩下面上异色。手中竹笔转了两圈,终是恭楷写下“玉娘”两字,未用它字代之。
两人你述我写,足有一顿饭的工夫,子姜才收了笔。环儿一时烧蜡封了信口,还不待干透,便揣入袖中。
邵子姜见环儿猴急到这般,便笑道:“那里就急成这个样子,还能生出翅子来飞了不成。”
“它若是能自己飞,也省的我再去寻只雁儿来载它。”环儿莞尔一笑,打趣道。
“你瞧瞧,白得了个代笔先生还不知足,现又要寻个做白工的信使儿,好不知耻。”
两人正说笑间,便听得门上帘笼轻响,有个小丫头自外间进来传沈辛夷的话说:“夫人叫我来告诉姑娘一声,今儿夜里在那葡萄园里摆席。姑娘若是起了,叫姑娘只管先到那里去玩,不必到夫人跟前候着了。”
“母亲可起身了。”邵子姜问道。
“秋玉姐姐正伺候着夫人梳洗呢,说过会直接去园子。”小丫头笑道。
“知道了。”邵子姜颔首应下。
环儿从旁抓了把花生塞给那小丫头,才笑着将她送了出去。
“夜里园子凉,姑娘还是换件挡风的衣裳才是。”环儿笑语晏晏,开了柜门,取了衣裳伺候着邵子姜换上。
两人又收拾了片刻,子姜寻红凝不见,只得差了桂枝留下看屋子,自己带了环儿,一路逶迤往葡萄园去了。
一时进了园子,便见那园子的空场之上,早搭起了一架简易花棚,里面的一应桌椅花几也俱已摆全。几个婆子挑了蜡烛来,一一点灯。不少丫鬟亦穿梭其间,忙着布盏安筷。
邵子期听见声响,带了丫鬟岱雪迎了上来,笑道:“姐姐总算来了,可是闷死我了。”
“这一应物什还未摆全,你倒会赶早。”邵子姜牵了子期小手,瞥了眼众人,皆是一片人仰马翻,不禁打趣道:“来得这般早,不说你是来瞧热闹的,倒像是来帮倒忙的。”
“姐姐怎么这般小瞧人。”子期撇嘴怪道。“我虽说人小,又没什么气力,可还是能帮得上忙的。”
邵子姜有意逗她,轻言道:“你且说说,你这小人儿又能帮什么忙?”
“恩……恩……”邵子期张嘴结舌了半晌,眼珠子一滚,尤理直气壮道:“试菜可算?”
“你这滑头,只这‘吃’字一项上,生比别人多了条舌头。”
“怎么也算个本事呀。”
邵子姜笑掩了嘴,嗔道:“你这一日里,要是能收收脑瓜里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只怕咱们阖府上下都要诵句佛号了。”
“哪有姐姐这样埋汰人的。”邵子期不依道。
邵子姜但笑不语,由着子期从旁打诨插科,引笑众人。
环儿四下环顾一番,笑道:“二姑娘身子骨才好些,还是寻处避风的地方歇歇才是。”
邵子姜一听,惊道:“我竟忘了,多亏你提醒着。”
“旁里早预备下歇息之处了,奴婢亦寻了架折屏挡风,姑娘们且随我来。”立于子期身后的岱雪上前一步,温婉回道。
“这是谁,瞧着倒脸生。”邵子姜细细打量了岱雪一番,笑道。
“奴婢岱雪,见过大姑娘。”岱雪恭顺行了常礼,素雅若菊。
众人随了岱雪缓步而行,待转过一架六扇折屏,只见其后早已铺设整齐。上面一张雕花罗汉榻,旁侧配着两张雕花几,靠背引枕等一应物件俱已齐全。下面两溜椅子展翅摆开,每把椅子下面设了脚踏,旁侧亦配了张同套的雕花几。
子期拉着子姜寻了椅子坐下,岱雪忙差人上了茶果点心,便悄声立于两人身后,不再言语。
邵子姜自饮了盏热茶,笑道:“这个瞧着倒是温文端庄,看样子也比朗月机灵些。”
邵子期闻言,面色倏然微变,眉间一团兴色凝于脸侧,唇角掠过一抹黯然之色。她垂睫掩下眸中水色,强笑道:“可不是,岱雪姐姐通读诗书、精习书画,娘亲将她放在我身侧,说是要我沾染什么书香气儿。”
“哟,难为你有这份才气。”邵子姜夸赞岱雪了一句,指着子期道。“那个朗月虽是个好的,但未免太过呆板了些。现下母亲既为你择了岱雪,你是该多沾沾人家这份气度,别整日里像个假小子似得,也不像咱们这种人家教出来的孩子。”
邵子期心中微痛,却因应了爹爹遮掩此事,目今也只有强颜欢笑,不叫娘亲与姐姐担心。众人皆当朗月被家人寻走,子期也唯有默认此论。
邵子期心念一动,笑引了话头道:“人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赶明儿,我必从头红到尾,方不负姐姐这谆谆教诲。”
“惯会耍贫嘴。”邵子姜失笑出声,接言道:“论起你这个年纪,也该当知事了。于咱们女孩儿而言,重中之重的还是针黹纺织那些立世之计,你可不许再推脱不学了……”
邵子期见子姜又说起这番大道理,心下哀嚎连连,却怎奈一时脱身无法,也只得耐下性子来细听。
逾时,便听得金钗玉环琅琅作响,一阵衣裙轻摆时的飒飒风声自折屏外隐隐传来。
邵子期双眸晶亮,叫道:“必是娘亲来了,我先去迎迎。”
话音未落,邵子期人已蹿了出去,邵子姜亦带着随从丫鬟紧随其后。众人各自见了礼,依序入座,又是一番说笑打趣。彼时,夜宴未开,却已是和气致祥。
王家嫂子满脸喜色的疾步而来,一行蹲身行礼,一行知趣道:“奴才给夫人并两位姑娘请安。”
“快免礼。”沈辛夷抬手免了王家嫂子的礼,笑道:“今儿有劳嫂子费心了。”
“应当的,应当的,都是夫人抬爱。”王家嫂子腼腆笑道,“这别院里都是些乡间野趣,只怕夫人与姑娘们见笑呢。”
邵子期抢言说道:“就是这些天生天长的才得趣,哪像那些个假山假水,即便再混然天成,也枯燥的让人乏味呢。”
“姑娘既是喜欢,便多住几日。”王家嫂子随喜道。
谁知这一语正中子期心间,只见她面露希冀色,眸有炯炯神,期盼的望着沈辛夷。
沈辛夷被子期神情逗得一乐,沉吟道:“只多一日,再多可不依你了。”
“好吧……”邵子期长长应了一声。
沈辛夷见子期一扫在府中的沉郁之色,心下大安,方才由心而笑。
正当众人一派喜乐升平之际,一个身影悄悄退至众人身后,隐入层层葡萄枯藤之后。
欲知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